6月29日下午2时10分左右，在东京都新宿区西新宿JR新宿站南口的过街天桥MYLORDDECK上，一位60岁左右的男子坐在过街天桥上讲演，他表示反对日本政府修改宪法解释，解禁集体自卫权，然后他点燃了手里装满汽油的瓶子自焚，新宿站的警备员报告警方，警方赶到后发现该男子已烧成重伤，警方将在他恢复健康以后以涉嫌轻度犯罪对其进行调查。
以这样激烈的形式倾诉自己政治理念的日本人在战后已很少见，日本各大媒体对这个事件报道得也很简单，没有更多地关注，但是这个事件却可以代表日本人最近的一种危机意识，因为日本正在面临战后重要的历史转折。
【解禁集体自卫权自身充满矛盾】
所谓集体自卫权，是指与本国关系密切的国家遭受他国武力攻击时，无论自身是否受到攻击，都有使用武力进行干预和阻止的权利。
根据1945年制定的《联合国宪章》第51条规定，主权国家拥有“单独或集体自卫的固有权利”。这一条款成为美国和前苏联分别组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条约组织的法律基础。
一般国家拥有集体自卫权，但因为日本是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国家之一，依据“放弃战争，不设军队”的《和平宪法》第九条，“日本永远放弃以国家权力发动的战争和依靠武力威吓及武力行使解决国家纷争的手段”，因此日本政府在1981年的答辩书中说：“我国在国际法上拥有集体自卫权，这作为主权国家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宪法九条所允许的我国的自卫，必须限制在我国防卫的最小限度以内，而集体自卫权的行使，超出了这个范围，我们认为这在宪法上是不被允许的。”
根据日本政府对宪法第九条的一贯解释，日本能够行使的仅限于本国直接遭攻击后作为反击的“个别自卫权”，且需同时满足三个条件：第一，日本遭到紧急不当的武力侵犯；第二，没有其他合适手段可以排除侵犯；第三，武力行使控制在“必要最小限度”。
而日本政府27日向“安全保障法制整备相关执政党协议会”中提出了可以实行集体自卫权的最终决议案，提出发动武力的“新三条件”：第一，日本或与我国有紧密关系的其他国家受到武力攻击，且明显对我国国民生命等形成致命威胁的场合；第二，没有其他合适手段可以排除侵犯；第三，武力行使控制在“必要最小限度”。
7月1日，日本自民党和公明党达成协议，基本同意“新三条件”，放宽“旧三条件”中第一条的限制，将第一条改为“日本或与我国有紧密关系的其他国家受到武力攻击，且明显对我国国民生命等形成致命威胁的场合”的内容，并通过内阁会议作出决议，由此改变了战后日本一贯的宪法解释，使日本从不能行使集体自卫权过度到了可以有限度地行使集体自卫权。
日本政府还发表 “有关集体自卫权的答疑”，强调即使解禁集体自卫权，也将坚持宪法九条，“不改变不允许以行使武力为目的，向他国境内派遣武装部队，也就是‘海外派兵’的条款”，许诺不参加在联合国决议下对某个国家的武装制裁活动；不会到别国的领土和领海上去支援其他国家；武力行使仍然是被动的，也就是遭受武力攻击以后的还击手段。
但是这里包含着明显的矛盾，比如在“有关集体自卫权的答疑”中说：如果在他国领海内进行相当于“武力行使”的清除水雷的扫海活动，只要满足“新三要件”，“就不是宪法所不允许的”，这样就和上面所说的“不向他国境内派遣武装部队”发生了明显的矛盾。
【日本行使集体自卫权的目的】
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的目的，将不仅限于日美两国的军事互相支援，而是要像美欧设立北约对抗苏联一样，日本要和其他亚洲国家等一起，建立一种北约式的军事同盟，对抗和抑制在经济与军事上日益崛起的中国。
4月30日，访问美国的日本自民党干事长石破茂在华盛顿发表演说时说，日本可以行使集体自卫权，从强化亚太地区抑制力的观点来看是有益的，将来可能在多国间建立这种关系。他还举“太平洋安全保障条约”（ANZUS）为例，表示希望建立亚洲地区类似的军事同盟。
“太平洋安全保障条约”或称“美澳新安全条约”，是美国和澳洲，以及澳洲单独和新西兰联合处理太平洋地区防卫事务的条约，今日此条约被理解成在任何方面遭受攻击皆与另外两方相关的条约。
此条约原是一个完整的三方防卫条约，但在1984年新西兰和美国对于持有核武器或是核动力的美国海军船舰可否进入新西兰港口发生争执之后，此条约就不再适用于美国和新西兰之间，但对于美新两国任意一国和澳洲之间仍然有效。
石破茂还于4月5日在接受日本一家电视台访谈时说：“总的来说，我们并不希望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但是当我们面临对日本有非常重大影响的局面时，我们也不排除将自卫队送到这些地区执行任务的可能。”
石破茂解释说，根据行使集体自卫权的原则，在有必要的情况下，日本可以向美国以外的其他盟国提供帮助。比如，在新西兰遭到袭击的情况下，日本也可以提供军事援助。
日本希望建立亚洲版北约，是因为日本一直对在军事上附属于美国不满。在北约中，德国虽然也是二战战败国，但是在北约指挥部门中有担任十分重要职位的军事首脑，德军在北约组织的地位举足轻重。
目前，安倍政权已经先后和澳大利亚、菲律宾、印度签订了安全保障合作宣言，虽然现在还只停留在宣言阶段，但是一旦宪法解释改变，允许日本行使集体自卫权，这些宣言将进一步向军事合作协定进展，日本建立的亚洲的北约的进程将进一步推进，以强化其在亚洲的军事存在感。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4年6月30日，日本东京，日本示威者在安倍官邸外集会，抗议安倍政府试图解禁集体自卫权。CFP供图）
【解禁集体自卫权与日本人的危机意识】
大多数日本人是反对解禁集体自卫权的。日本经济新闻(中文版：日经中文网)和东京电视台于6月27—29日在日本国内实施的舆论调查显示，针对行使集体自卫权，34%的受访者回答“应该允许行使”，50%的受访者表示“不应该允许行使”。
而《每日新闻》在6月27—28日两天的舆论调查显示：在回答“如果日本能够行使集体自卫权，你是否会担心日本卷入他国的战争”这一问题时，有71%的人表示“担心”，只有19%的人表示“不担心”。
1853年（嘉永六年）7月8日，美国东印度洋舰队司令马休•卡尔佩斯•佩里将军率领的黑船(蒸汽船，由于船体涂上了防水黑漆又冒出黑烟，因此被成为黑船)进入了浦贺冲，日本历史上称这次的事件为黑船来航。佩里向日本方面提出与日本通商，美国船只可在日本补给等条件，这一事件震动日本朝野，后来日本称之为“黑船来航”。当时的大众文艺中的“狂歌”唱到：“太平梦醒，四艘蒸汽船令人夜不能眠”，而日本解禁集体自卫权，也有日本人有一种“太平梦醒”的感觉。首先，这会使日本战后没有一个兵士死于战争的现实成为过去，已经离去近70年的300多万人在战争中死去的恶梦有可能重新降临，自卫队也将不再是一种“待遇高，工资不错，没有危险”的青年人就职去处，而将再次成为一种与死亡相伴的冒险，这就不能不在多数日本人的心中造成一种危机意识，而最近国际环境的变化，使这种危机意识愈发强烈。
安倍政权积极推进行使集体自卫权，主要目的之一是和美国一起制衡中国及朝鲜。日本认为，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已经不成为威胁，威胁来自隔海相望的中国和朝鲜，2013年底公布的日本防卫大纲同冷战时期的遗产彻底“绝交”，完全集中在中国和朝鲜这两个新的“威胁”上，甚至把防备俄罗斯陆路进攻的740辆坦克在2014年度起的10年中逐步削减，最终减至300辆，而这300辆将比传统坦克要轻，可空运，全被用于“加强西南诸岛地区的防卫能力”。
但是乌克兰危机骤起，使日本发生了严重的“战略错乱”，日本人多数认为，中国和朝鲜远隔大海，且军力和日美相差悬殊，美日协力，中朝必败，似乎没有打进日本本土的危险，因此“国民卷入”的危险性不大，但是俄罗斯和美国打起来就不同了，俄罗斯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使美国在核打击下全境化为焦土的国家，毁灭日本更不在话下，且雄踞日本边界，美俄开战，美国必然利用在日本的基地，一旦改变了有关实行集体自卫权的宪法解释，美国如果从日本攻击俄罗斯，日本也必须硬着头皮一起上，这样日本全土必将遭到俄罗斯毁灭性的攻击，俄军事专家协会副会长、退役少将弗尔基米罗夫曾说：“谈及一些网民拿俄、日两国空军的比较，并得出有关俄空军不如日本的结论，战略轰炸机不是与战斗机作战，如果需要，它们可以在千里之外发射核巡航导弹，可以说，一旦俄日开打，俄空军在20分钟内就能让日本从地球上消失。”
乌克兰危机后这种实行集体自卫权的目标性和方向性的错乱，着实令日本措手不及，一些有识之士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忙推进实行集体自卫权的好，不仅民间有这种危机意识，就是自民党内，这种危机意识也很明显。
日本执政党自民党在3月17日召开“总务恳谈会”，该会对安倍首相欲通过内阁会议改变宪法解释，以使日本能够行使“集体自卫权”的动机形成了强烈的牵制。
自民党的“总务恳谈会”具有特殊的意义，只有要对重大事项作出决定的时候才召开。上次的“总务恳谈会”，是在2005年，当时的首相小泉纯一郎欲进行邮政民营化时召开的，至今已经事隔9年。在这次会议上，发言者纷纷表示：这个问题关系到宪法和平主义的根干，必须慎重再慎重。原行政改革大臣村上诚一郎说：如果在宪法解释上承认行使集体自卫权，每当政权轮替的时候都要改变宪法解释，这样就破坏了法律的安定性。这是违反立宪主义的，如果向国会提出自卫队改正法等相关法案，我不得不反对。
自民党参议院干事长肋雅史说：允许行使集体自卫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不能只从观念出发。为什么有行使集体自卫权的必要？必须进行深入的讨论。
自民党内一贯改宪呼声甚高，对于改变宪法解释更是摩拳擦掌，并将此作为竞选公约提出来，何以突然掣肘安倍改变宪法解释的“雄心壮志”，集体为实行集体自卫权降温?因为这次会议是关门会议，有许多内容与细节无法知道，但据消息灵通人士报道，在会上有人提出：这是重大的历史性的转换，会把日本国民卷入其中，因此需要认真讨论。而这些发言不能不使人感到自民党的急转弯与目前乌克兰危机有关。
而安倍依仗执政党在议会里的多数席位，强行通过法律，在一些民众造成了对民主政治的强烈危机感。去年12月，安倍内阁强行通过了遭八成民意反对的《特定秘密保护法案》，而今又固执己见，一定要改变宪法解释，实现集体自卫权解禁，他不仅搞定了党内，而且拿下了一贯反对实行集体自卫权的公明党，但是他无法消弥漫在整个社会甚至自民党中的危机意识，而这位自焚的民众，将使这种危机意识在火中再次点燃。
（原标题：《新宿自焚点燃日本人的危机意识》）
作者：张石，资深媒体人，著有《川端康成与东方古典》、《寒山与日本文化》、《东京伤逝》、《孙中山与大月薰：一段鲜为人知的浪漫》等，译著有《铃木大拙说禅》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