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靠近普京,看清他的另一张面孔

乌克兰事变以来,普京的形象在西方世界变得更糟糕了。前特工,独裁者,沙皇式的愚蠢,他领导的俄罗斯,满足于百分之五十的财政收入来源于石油与天然气,注定没有未来,诸如此类的狠话,媒体上不绝于耳。

与西方世界不同,普京在中国民众中颇有人气,膜拜者众。这一现象,也被西方媒体注意到了,并评论说,中国网民对普京的集体赞美损害了中国的形象。

不惮以武力教训给自己添堵的邻国,敢于和西方,特别是美国硬碰硬,这大概是令普京在一部分中国人心中成为英雄的原因。此外,在内政上对靠侵害国有资产暴富的寡头给以清算,也深得对权贵资本主义痛恨有加的中国民众的欢心。凡此种种,合力塑造了普京在中国民众中的形象。

此外,普京在中国受欢迎,还有一个特殊的因素,那就是,在一些人看来,正是普京,扭转了叶利钦时代倒向西方、拥抱普世价值的错误做法,并着力消除这些做法给俄罗斯带来的灾难。只是,这种把普京树为拨乱反正、拒走邪路的典范的做法,俄罗斯人并不买账。FT中文网曾经刊登过在厦门大学任教的俄罗斯人苏夏梦(Larisa Smirnova)的来函,驳斥中国官方媒体刊登的署名王小石的《中国若动荡,只会比苏联更惨》一文,反对来自中国的对俄罗斯变革的污名化。他认为,中国官方媒体刊发的这篇文章“为了完全论证民主和私有化的恐怖情景,使用过时的、颠倒是非的和被歪曲的资料”。

在苏夏梦这个俄罗斯人看来,尽管普京的“第三个任期”非常可疑,但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启的苏俄变革,已经让三种新的价值观在俄罗斯深入人心,那就是:戈尔巴乔夫时期的言论自由、叶利钦时期的政治参与、普京时期的法治。

关于普京时期的司法改革,苏夏梦引用前英国驻俄大使安东尼·布伦顿2010年的话说:“普京总统带来了广泛的机构改革……陪审团在全俄罗斯扩大适用,司法行业地位提升,收入也提高了,司法系统的资源显著扩大,并削减了检察官在刑事和民事审判的作用。这些改革(和原制度)建立了真正的区别,使俄罗斯制度能在没有重大政治影响下有效和公平地处理商事案件。……司法腐败仍是个问题,但律师和当事人信心在增加,如有需要几经上诉后,通常可以得到公平的结果。”

舆论监督,政治参与,司法公正,这些都是实质性的改革和进步。遗憾的是,俄罗斯在这些领域里的变化,在中国媒体上很少有真切的报道。中国公众熟悉的,是普京面向西方的阴郁面孔和咯咯作响的骨节。

最近,看了两本俄罗斯记者写普京的书,发现它们都不同程度地印证了苏夏梦的观点。

这两本书,一本是《一个普京,两张面孔》,一本是《克里姆林宫挖掘者的故事》。两位作者,都曾任驻克里姆林宫记者,近距离接触过普京。他们的笔调,对普京都比较负面。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书,都在俄罗斯出版了。

《一个普京,两张面孔》的主题,是挖掘、描写普京在第二个任期即将结束,而在俄罗斯宪法框架中自己不可能连续有第三个任期的情况下,如何钦定梅德韦杰夫为自己接班人的。作者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科列斯尼科夫,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新闻系,为克里姆林宫记者联盟成员。他的叙事风格属于典型的皮里阳秋类型,对于普京及其同僚,充满了不动声色的冷嘲热讽,怪话连篇。

全书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各种不同场合下,当着普京的面,各路人对接班人问题的追问。不得不说,书中,每当这个问题一出现,都顿有一种沛然莫之能御的嘉年华气氛扑面而来。

有一次,科列斯尼科夫搭普京专机从巴尔瑙尔飞往莫斯科。在被招待了一通好吃好喝,又与普京闲聊了一阵以后,他问出了自己心中感兴趣的问题:

“接班人的事情敲定了吗?”

说实话,当这行字跳到眼里时,我吃惊非小——这肉食者谋之的事情,你一个记者小子咋就这么放肆地问了出来呢?

奇怪的是,普京居然点了点头说:“基本敲定了。”接着又表示,接班人的问题不大,不过还要看一看再说。这声口,听着就像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似的。

接下来的一句话暴露了普京的言不由衷:“好像有两个候选人吧?我记不太清楚了。”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助手,助手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接班人是谁给忘了,忽悠谁啊?在普京试图把话题扯到别处时,作者顽强地表示,自己还在想他的接班人的问题,并再一次追问:“敲定了吗?”

这次,普京反问:“您为什么对这事儿这么感兴趣呢?”

对此,作者的回答是:“因为这件事所有的人都感兴趣。我认为,您对这件事关心的程度不比其他人低。”

这个回答,在我看来特别到位也特别勇敢,一副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感觉。政治乃众人之事,接班人问题当然是全俄罗斯人的事,所以大家都有权利关心。这是一层意思。第二层意思,是委婉指出普京的虚伪——其实您并非像您表现出来的那么淡定,对“这事儿”,您上心着呢!

书中另外一个追问接班人的场景更富喜感,令人难忘。

美国华盛顿国际安全研究所俄罗斯和亚洲项目主任尼古拉·兹洛宾显然是个热衷于干涉别国内政的好事之徒。在普京会见完兹洛宾一行,准备离开时,兹洛宾竟然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大叫“要提问题”。然后他问普京,会不会谋求第三期连任?会不会为此修改宪法?对于这两个问题,普京的回答都很干脆:“不会。”

然而,过分的,在我看来也石破天惊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兹洛宾竟然问普京:“您不敢写下您不会谋求连任的凭据吧?”

没想到,普京说,我敢。结果是,普京不但当场写了收据,还将写收据的笔赠送给了兹洛宾先生。理所当然地,当兹洛宾飞回华盛顿的时候,在机场,他成了西方电视记者追逐的对象。

接班人呀,一个多么严肃、多么高大上的问题,怎么就这么被儿戏对待了呢?你们俩人干脆拉钩上吊多好!再说,堂堂俄罗斯总统,怎么就这么被敌对势力牵着鼻子走呢?!

本书作者仿佛就是普京肚子里的蛔虫,特别能猜透普京的心思。他发现,普京是如此的不喜欢“接班人”这个词。他还发现,普京迟迟不对外宣布接班人是谁,并且不断地施放烟雾弹,做一些假动作,原来是他不但在精心地给国家挑选总统,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在给自己挑上司——他准备接下来干总理这份活儿。

后来的戏码地球人都知道了。普京确实没有食言,既没有谋求连任,也没有修改宪法,第二任期快结束时,他公布了谜底——让自己的发小级朋友梅德韦杰夫当接班人。梅德韦杰夫只干了一任,普京总理就又转回到了总统的位置上。这个游戏让西方媒体气炸了肺。我清楚地记得,当2012年普京以59%的得票率胜选时,英国《金融时报》在新闻的导语中直截了当地说,前苏联特工普京再次当选总统。愤愤之情,溢于言表。​

科列斯尼科夫显然是个自由主义的记者。他不觉得俄罗斯离开了普京这个强人是多大的灾难,因此对普京的闪转腾挪、恋栈不走非常看不上。不过,他的行文比较克制,善于用滑稽和带反讽意味的细节表达自己的态度和看法。相比之下,《克里姆林宫挖掘者的故事》一书对普京要刻薄得多了。

看看作者对第一次见到的普京的描写吧:“1997年5月底,我来到老广场,结识了刚刚被任命为总统办公厅监察总局局长的普京……在极长极长的桌子后面,坐着几个显然是乏味至极的记者。离他们不远,桌子的最顶头,勉强可以看见一个个子不高、平淡乏味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他神经质地抽动着颧骨。我的同事对他表现出公然的蔑视……他的眼睛不仅仅既无光泽又无声息,简直是完全消失。”这个人当然就是普京。

这是一次记者见面会。在作者笔下,主持见面会的普京,谈话十分乏味,以至于“被其催眠的这些来自于媒体的客人要从自己椅子上掉下来,就像睡熟的苍蝇从高处落下一样”。如此形容一个人谈话乏味的程度,而这个人又是现任总统,无法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要知道,当时是2004年,普京正在第一个任期的末尾,已经开始大展拳脚。

《克里姆林宫挖掘者的故事》的作者叶莲娜·特列古博娃写作此书时才30岁,但已在克里姆林宫记者团干了4年,照片上的她,艳光逼人,灵气四射,与字里行间透着的聪慧、犀利劲儿十分匹配。她说,从一进入克里姆林宫时起,就打定主意“以一个植物学家甚至飞碟专家的面目,去探索克里姆林宫的精神实质”。她形容自己的克里姆林宫记者生涯有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强忍着地狱般的恶臭在迷宫中穿行”。而她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些政客们“表面看来,他们和常人没什么区别,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完全是和我们格格不入的另外一种生物体”。这些“变异人”互相吞噬,同时又团结一致对付对其进行监督的新闻人。

再次强调的是,这是两本在俄罗斯公开出版的书籍。他们是俄罗斯新闻人勇气的证明,也是俄罗斯当今政治文明进程与社会生态的写照。比起那些浮光掠影,乃至断章取义的新闻报道,它们更能反映俄罗斯的真实面相。而这些,与我们想象中的强人普京及俄罗斯比起来,应该大异其趣吧。

【作者注】

《一个普京两张面孔》,(俄)安德列·科列斯尼科夫著,于宝林、张贤芳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克里姆林宫挖掘者的故事》,(俄)特列古博娃著,冼洋、肖雨译,光明日报出版社、人民日报出版社,2004。

作者:章诗依,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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