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死机后的重启

该来的还是会来。5月23日,军人政变这一幕终于出现,结束了泰国多方势力对峙的混乱局面。

(当地时间5月22日下午4时30分,随着泰国陆军司令巴育上将的一声令下,泰国历史上第19次军事政变正式启动,上一次政变是在2006年。)

这是民主的退步?先不要急着下判断。至少75.95%的泰国人是支持军方的决定的,这个数据来自当地媒体的抽样调查。如果你怀疑数据有误的话,曼谷市民欢呼军队的进驻这一幕则千真万确,市民们则寻找帅气的军人合影,并将图片放到社交网站上。一位僧人更是在一圆在坦克前留影的愿望。CNN(Cable News Network,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旅游专栏也写道,“泰国曾发生过政变并曾有过18次军事夺权,曼谷市民早习以为常”。

一位泰籍华裔留学生告诉我,军方之所以获得支持,是因为各方政治势力已经进入“死结”状态,有能力摆平这一切的只有军方。就好比一台开启了多个程序几近“死机”的电脑,最好的办法就是按Reset(重启键),让一切归零。发动军事政变,在泰国人眼中是“必要的不合理手段”,斩断各种纠结,重新开始。

(附图:泰国政治权力结构图,作者供图)

【一】

此前,反对派首领素贴准备本月26日“全面夺权”,迫使看守政府所有内阁成员全部辞职,否则,一场大规模的民众示威运动恐将爆发。一些大企业表态支持反对派,甚至扬言要对政府大楼断水断电。类似的活动已经延续了半年,并间接导致英拉下台。人们担忧这次围攻会造成政府重要文件丢失、人员伤亡等恶劣影响。泰爱泰党发言人鹏蓬日前宣称:素贴的行动与强盗抢劫民众一般,是光天化日下的抢劫,素贴原来就犯了叛国罪,现在竟煽动群众逮捕部长,强逼签署辞职书,是“重复的叛国罪”。

另一边,红衫军则宣布在曼谷西郊的阿萨路“无限期集会”。反独联主席乍都蓬宣称,此次集会将进行到“国家及民主制度安全为止”,至于方阵是否向市中心移动,则要看局势。数十万人在广场上按兵不动,一旦反对派杀入政府大楼,在此静坐的红衫军势必有所举措。届时,大规模的冲突恐怕在所难免。

要知道,一周之前,民主纪念碑反政府集会点遭到不明歹徒袭击,造成3死24伤的惨剧。自从11月开始,截止目前,共有25人死,782人受伤。进入狂热的街头政治,受集体无意识驱动,难免会带来血光之灾。

素贴此人也遭到了很多泰国人的鄙夷。除了他的狂热信众,大部分泰国人都不希望他的计划得逞。他一度成为阿披实政府的第一副总理,曾经是街头运动的残酷镇压者,如今又成为了街头运动的狂热领导者。如此毫无底线地玩弄权术,“政客”嘴脸暴露无遗。如果放任他以暴力手段“夺取政权”,那结局恐怕难以收拾。

眼看大规模冲突就要爆发,军队终于出招。颁发紧急状态法后,巴育发表了一番讲话:“我们要解散颜色团体,终止矛盾,因为国家内部不能再这样斗争下去了。当前颁布的紧急法令只是实施部分法律条款而已,军方严格按照法律行事,不偏袒任何一方。”

泰国《星暹日报》的社论认为,军方的举措相当关键,既为泰爱泰党缓解了局势,又阻止了素贴集团暴力夺权的行为,同时避免了红衫军企图以硬碰硬、造成流血冲突的后果。

在泰国人民眼中,民主如果失败,还不如军政府上台。

【二】

有网友调侃:“红衫军,黄衫军,不如绿衫军。”意思是,泰国街头政治,别看红黄两边闹得欢腾,关键时刻还得靠军方(军装为绿色)出马来控制住局势。

军人干政,破坏民主,这是外人的惯性思维,但诡异的是,泰国人未必这么想。那位泰国华裔留学生告诉我,泰国军方的民望不小,“军方确实破坏了民主,但却是国家稳定的压舱石。”当军队进入时,泰国市民的高涨情绪也证明了这一点(虽也一百余人抗议军方的介入,但规模不大,只能代表少数,也可能是素贴的支持者)。

大家都接受了泰式民主的先天不足,知道在某个关节点必然“死机”,因此,军队的介入意味着重生。诡异的是,就连红衫军和黄衫军,也对泰国军队的介入也持欢迎态度,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对手将不会得逞。在很多泰国人心目中,军人是“心灵纯洁、勇敢无畏、备受尊敬的公民”,其公正无私“堪比僧侣”。

泰国历史上最有名望的军人总理是沙立·他那叻,1957年就任国防部长的他通过两次政变获得政权,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专制统治,镇压民主、封锁报馆、禁止集会游行。按理说,如此暗无天日的时光,必然招来泰国人的极大反感。但让人意外的是,民众对沙立的评价却是一片赞誉之声,缘于他宽严相济的家长作风和勇于承担责任的诚恳态度。人们对他的评价是“有波罗密”(有善德),“爱民如子”。

沙立在对基层官员的训话中强调,“国家就像大家庭,所管辖的民众不是陌生人,而是我们的儿女子侄和兄弟姐妹。”他去边远地区考察,从不像之前的政客那样搭直升机前往,而是坚持驾车或步行。他当时大力进行社会净化活动,逮捕流氓和妓女。他对流氓们的训话,也成了名篇:“我不讨厌你们,即使你们是流氓,也是我的同胞。我坚信,国家就像大家庭。无论是由于前世的功德还是罪业,我现在承担起了家长的职责。我将付出所有的善意。”虽然他大权独揽,且个人作风很成问题,但在很多泰国人看来,他就是一位深受爱戴的领导人。可惜的是,沙立·他那叻在位仅5年,就积劳成疾去世,令国民深感痛心。

到了90年代,军人集团虽然在政治上保持低调,但却始终自成体系,坚守军队系统的独立与自主,保留着最后的政治筹码。2006年的军事政变,一个导火索是他信试图以削减军费为手段,干预军方的人事权,从而导致军方倒戈,他信不得不远走国外。不过2007年,军方领导人很快“还政于民”,泰式民主又重新启动。

因此,人们有理由相信,巴育在局势稳定之后将把政权退让,让泰国重新回到民主轨道。毕竟,近三十年来,泰国军方在夺权后都将权力归还。泰国民众之所以这么乐观,是因为泰王拉玛九世是民主的热心拥护者,在位六十多年的他数次敦促军政府还政于民。尤其是1992年“五月流血事件”,拉玛九世起到了关键作用,并力保国家进入民主制轨道。

【三】

很多读者都有一个疑问,泰式民主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们知道,泰国是东南亚唯一没有经历殖民统治的国家。因此,泰式民主带有很多原生态的特点。前有泰王,后有军方,中间是各大政治势力,这样的格局导致泰国民主极端脆弱,既可被叫停,又可以重新开始。尤其是军方,随时可以成为泰国各方势力的仲裁者。“一个政府,士兵监督,但是她的真正主人是国家和国王。”这是泰国枢密院前主席炳·廷素拉暖的一句名言,它很好地诠释了泰国的政治权力结构。以西方的观点看来,这个政治结构注定了泰国的民主并非货真价实。

不过,我想重点谈谈庇护制关系(Patron-Client Relations)对泰国政治的影响。这个观点首先由美国康奈尔大学学者卢恩·汉斯(Lucien Hanks)提出。所谓庇护制,就是泰国人日常生活的一种伦理法则,人们会因各种血缘、乡缘或学缘相互结合成不同的群体,比如同姓、老乡、校友等等,形成裙带关系网。这一点在中国也很常见,但泰国人对这种关系更加看重,甚至到了不问是非的程度。圈子之内的庇护制关系非常牢固,甚至被认为是人与人之间在道德层面上的责任与义务。处于上位者(师兄、长辈)必须对下位者(师弟、晚辈)进行一定程度的庇护、帮扶,如不完成将受到整个圈子的唾弃;而下位者则对上位者百般尊敬、崇拜。

这种人际关系从泰国的各种繁文缛节可见一斑(光是合十字礼的方式就有很多种,充分体现了泰国社会的等级森严)。泰国最有名的学府是国立朱拉隆功大学,近十年来议会中多位头面人物都来自这里,以致“议会成为了校友会”。有媒体分析这样一个有趣的现象:保皇派大多来自朱拉隆功大学,因为其学子都是出自名门;而另一所著名学府——政法大学的毕业生则是清一色的民主派政客。由此,庇护制关系可能是泰式民主的文化基因。

国民的日常生活,往往能投影国家的政治生态。庇护制令人们产生了一种“恩主-仆从”的心理:我若支持你,你就必须庇护我。人们生活在家长制的社会氛围里,不作独立思考,疏于作理性分析,只对恩主(家长)言听计从。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何沙立大权独揽却仍受到国民爱戴的原因,也可以解释为何选民无条件支持某一政治派别,甚至可以为它陷入狂热状态、听其号令走上街头与警方冲突。

民众思考问题的方式,并不是真正以国家未来作考虑,而是为了本族、本集团的利益,这种狭窄的思路决定了泰国民主的形态。正因为泰爱泰党代表的新资本集团对草根农民的恩惠,使得农民们迅速地成为他信等人的信众,从而形成了规模宏大的红衫军运动。这种基于利益、宗族、学缘的社会特点,与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选民的自由、独立、理性格格不入,造成了泰国政治的“碎片化”(有人曾以“割裂”、“分裂”来形容,但我觉得,由于力量不断分化,“碎片化”这个词或许更加恰当)。

可以说,泰国人不能称为“现代公民”,思想深处仍有家长制的传统,这是泰式民主先天不足的根源。民主如此容易走入死胡同,老百姓只能感慨:“幸亏还有军队。”

【四】

“军方的行动,不能根治伤口,而只是一张止血贴。”这是《星暹日报》社论的观点。

既然是止血贴,应当能一定程度上缓和局势。如今,英拉与素贴等人都被军方带走,但在国民的注视下,巴育应该不会刻意为难他们。毕竟他们有各自的势力,军方也不会冒着犯众怒的风险(据说英拉与巴育私交其实不错)。有学者认为,巴育代理行政大概需要一年多时间,这段期间需要制定新宪法,然后再进行公投,然后开始组织大选等等,届时,新一届政府即将诞生,巴育等又将退居幕后。

民主需要训练。泰国自1932年来经历了五次民主化时期,每经历一段,民主就会向前一步。1974年到1976年是泰国的第二段民主化时期,被称为“民主试验”,这次试验应该说是“彻底失败”,看守政府与民选政府相继上台,期间,学生、工会、农会相继上街运动,暗杀、恐怖袭击盛行,最后还是由军政府的上台终结了这种混乱的民主。但那三年对泰国的民主化进程有着重要意义,因为很多泰国人从那时起开始了解民主。直到他们下一轮操作大选,他们的表现就好了很多。但是,这个学习过程还很漫长,直到今日,泰国人未完全掌握这个游戏。

塞缪尔·亨廷顿的著作《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中的研究表明,民主转型后的国家难免会经历动荡,整个民主化进程在“民主”、“威权”、“极权”之间呈现钟摆式变化。泰国的局势正是“钟摆式”的反映。有进,有退,但从历史脉络看来,军政府执政的时期越来越短,民选政府执政时期越来越长。历史的钟摆,不断地向民主政体靠近,而减少非民主政体的摆动幅度。

“我们会反思,但不会绝望。”一位泰国学者在痛陈完泰式民主的缺陷之后坚定地表示。前后共计六十多年的探索与前赴后继,“微笑国度”的国民们不会退缩。

作者:马立明,政治学博士,奇葩,夜里不睡,逼格无限大。南方血脉,于广东某报及某电视台担任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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