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牡丹台阵地丢失后,五十八岁的左宝贵便换上御赐衣冠,出现在了炮声震天、血肉横飞的平壤城头。他不会不知道,醒目的装束,必将会使得自己成为日军的首要攻击目标,但他“知势已瓦解,志必死”,因此推开了试图将他拉下城头的亲随。这是1894年9月15日,甲午战争中,清军和日军在平壤最后对决的前一刻。
一
中日两国的上一次交手,是在400多年前的“万历朝鲜之役”。1592年,日本权臣丰臣秀吉派兵登陆朝鲜,企图以此为跳板,“奉天皇定都于北京”。然后,大明出兵朝鲜,击败日军,丰臣秀吉抑郁而死。
400年后,世易时移,在19世纪后半期这“世界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与中国遭列强炮舰轰开国门的日本,经历明治维新后,迅速走向近代化,国力蒸蒸日上。而后,资源匮乏的日本迅速确定了对外扩张的“大陆战略”,以朝鲜为跳板将势力范围扩展到整个东亚大陆。中日甲午战争,正是在此背景下发生。
这不再是“天朝上国”惩罚番夷的作战,而是日薄西山的老大帝国被新兴近代国家逼迫到悬崖边而进行的战略决战,它关乎两个国家的百年国运,无论谁战败,都将沉沦谷底难以翻身。
然而,相对于日本战役思路的清晰、坚决,清政府从一开始就处处被动。:先是在牙山遭日军海陆两路偷袭,前线清军叶志超、聂士成等部被迫绕道汉城,北撤到朝鲜北部重镇、平安道首府平壤
正是在朝鲜形势日趋严峻的时候,左宝贵与毅军马玉昆部,盛军卫汝贵部、丰升阿所部奉天练军盛字营、吉林练军等四支部队,计29营13000余人等奉调入朝。
二
入朝前,左宝贵或许不曾想到这一去再难回头的结局。从1856年投江南军营起,38年来,他从江南大营的普通士兵开始,先后与太平军、捻军交手、也打过东北马匪等各色武装,同时积攒军功一路升迁,直到因为“勤明忠实,骁果耐劳,晓畅军事,谋勇兼优”,而北提拔为记名提督总兵,可谓身经百战。
但这一次,他的命运注定凶险。大战在即,清廷中枢在具体战略上却始终分歧严重举棋不定:光绪帝谕令入朝各军“星夜前进,直抵汉城”,“迅图进剿,先发制人”;李鸿章却主张“先定守局,再图进取”,若进攻汉城,“必须添卒3万人,步步稳慎,乃可图功”。
在前线诸将中,左宝贵则是坚决主张主动进攻的。8月初,他曾与众将商议南下进剿,以便与先期进驻牙山的叶志超、聂士成部南北配合,夹击日军。但当叶部在牙山战败,这个战役构想转眼落空。
8月下旬,叶志超率残部到达平壤,竟然“饰败为胜,虚报战功”,于是被任命为驻平壤诸军总统。叶志超虽然是李鸿章的亲信,但败将升官,“一军皆惊”,导致诸将都不服调遣,于是,“夙伏威望”的老将左宝贵,便成为了实际上的平壤诸军总统。
9月4日,左宝贵侦知日军已分路向平壤围攻,兵力分散,每路日军兵力均较单薄,于是左宝贵决定再次主动出击。7日,左宝贵集合马步15营计7000余人,分左、中、右三路向平壤南中和、黄州方向出击,以3000人北进向元山方向出击,准备集中优势兵力,打击敌军一路,以收各个击破之效。
这一主张得到诸将赞同。“各统领奋勇争先,均挑八成队,前赴中和”。正在此时,叶志超忽然得知另一路日军已进入成川、平壤后路吃紧,于是连忙将南北出击部队调回,清军主动进攻的构想再度落空。
关于这一未竟构想的成败,日本军事评论家誉田甚八认为,不能说这个想法一定能够保证清军取得战役胜利,但“至少可缓平壤陷落之期”。但清军最终毫无建树地缩回了平壤城中,坐等日军围城,“实清军之不幸也”。
三
朝鲜战事至此,清军只能困守平壤、坐以待毙。14日,日军完成了对平壤的合围。叶志超等部分将领主张弃城而走,左宝贵怒骂道:“若辈惜死可自去,此城为吾冢矣!”决心与平壤共存亡。
当晚,叶志超再次召集诸将会议,再次提出弃城退守。诸将意见不一,仍然是左宝贵慷慨陈词:“朝廷设机器,养军兵,每年消耗金钱数百万,正是为了今天,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国家?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至于成败利钝暂时不必计较。”随后,左宝贵密令亲兵监视叶志超以防其逃遁。
9 月15日凌晨,日军对平壤发起总攻,平壤保卫战打响。左宝贵率奉军负责防守平壤城东北和北面的牡丹台、玄武门一线。
牡丹门,平壤玄武门外的一个制高点,据全城形胜。牡丹台失守全城将遭到威胁。因此这里成了日军的主攻方向,其三分之一多兵力投入在此,乃是平壤保卫战的主战场。
为表示死守的平壤决心,在战斗打响前,左宝贵按照回族礼仪,先期沐浴,决心临阵死节。他甚至不肯摘去帽顶上的花翎,有人劝其脱去翎顶,以免太过醒目而成为日军的重点打击目标。但左宝贵毫不畏惧。他说,这是为了让士卒知道诸将身先士卒,这样他们就能前赴后继了。于是最终也没有脱去翎顶。
四
清军在玄武门外修筑了五处堡垒,内重牡丹台,牡丹台以外自东北向西北方沿丘陵构筑外垒四处。从15日凌晨5时5分开始,日军第五师团元山支队首先集中炮火轰击牡丹台外侧西北方两个堡垒,以掩护步兵冲锋。
守卫堡垒的清军进行了顽强抵抗。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援朝篇》一书记载,“宝贵自至城上指挥,我军力御之,倭人死伤无数。”
到6 时20分左右,战斗进入白热化,“此际彼我之枪炮声最为炽盛,硝烟与朝雾相混,几乎咫尺莫辨。”(川崎三郎:《日清陆战史》卷三,第128页)
这时,元山支队为了打开突破口,集中全部炮火向西北最外一垒猛轰。堡垒被毁,守垒清军被迫于6时50分撤退。不久,第二垒也在日军炮火环攻下失守。7时15分,元山支队占领玄武门外西北外侧二垒后,按既定部署直抵牡丹台下。
在元山支队进攻西北二垒的同时,日军另一支主攻部队朔宁支队,也向牡丹台外东北方向的两个清军堡垒发起进攻。清军则凭垒拒守,以连发毛瑟枪进行还击,还击伤了敌指挥官桂大尉和两个中队。但日军在炮火支援下连续发起猛冲,战至7时半左右,清军终于不支,弃守东北方的外一垒。
然后,日军集中全部炮火,向孤立于外重的最后一个堡垒倾泻,山炮榴霰弹频频在垒上爆炸。8时,牡丹台外围全部宣告失守。然后,日军元山支队与朔宁支队会合,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包抄牡丹台,开始对牡丹台守军“三面合击”。
但守军在左宝贵指挥下,凭险据守,“以全力持之”,用速射炮打得日军伤亡惨重,无法前进。而后,日军从外围“立炮于垒上”,用排炮集中向牡丹台守军轰击。打坏了速射炮。随之日军乘势发起冲锋、步炮夹攻下,牡丹台垒最终陷落。
五
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左宝贵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营官杨建胜见城上危险,想把穿着御赐衣冠的左宝贵拉下城去躲避,却被他一把推开。
然后,左宝贵亲自点燃大炮向敌军轰击,先后“手发榴弹巨炮三十六颗”,此举大大激励了清军士气。酣战间,忽一炮弹飞来,将清军火炮击碎,弹片击穿左宝贵肋下。左宝贵负伤不退,裹创再战,血染征衣。
不久,又一弹飞至,左宝贵中弹扑地,“将士趋视之,已洞胫矣”——炮弹打穿了他的肢体。史载,被抬下城时,左宝贵还能说话,但下城后不久就伤重身亡,就此悲壮地终结了三十八年戎马生涯,是为甲午战争中清军高级将领血战沙场,壮烈殉国的第一人。
左宝贵牺牲后,奉军失去主帅,无人指挥,日军乘势占领了玄武门。营官杨建胜挟左宝贵尸体欲自玄武门冲出,但是日军已进城,“塞满街巷,杨某也死乱军中。”两人尸骸都不知下落,清军将士只觅得左宝贵的一领血衣和一只朝靴,从平壤护送回其故乡淮安。
左宝贵身后备极哀荣,光绪帝“太子少保。谥忠壮,予骑都尉兼一云骑尉”等封号,还将其事迹交付国史馆立传、建立专祠以褒扬忠烈。
而在朝鲜,人们同样记得这位决死于平壤城头的中国大将。相传,1897年9月15日晚10点左右,有位叫林善华的朝鲜老人,在平壤七星门外看到“有个军人跨着白马,高挥着在暗淡中发着白光的军刀,向北方走去”。他认出那就是他曾见过的中国大将左宝贵。
然后,朝鲜就有了“雨夜七星门外左将军显圣”的故事。据说,每年9月15日,如果下雨的话,总可以看到骑白马的左宝贵英灵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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