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跑一次马拉松——2014平壤马拉松体验记

4月13日星期日，就在无锡和伦敦马拉松开跑的同一天，朝鲜首都平壤也举办了一场马拉松。

平壤马拉松不是什么新鲜事。它开始于1981年——和北京马拉松历史一样长，而且是国联田联认可的铜标路跑赛事。但今年有个不一样的地方：它第一次向外国业余选手开放。

在朝鲜首都跑马拉松是啥感觉？以下是英国人威尔·菲利普斯（Will Philipps）叙述的参赛经过，译自英文，全文未删节。

这位老兄长驻北京，是面向外籍人士的英文生活杂志《That’s Beijing》编辑兼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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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站在平壤马拉松的起点，等待发令枪响时，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不自在感。

作为一个在朝鲜的外国人，我一身高端的跑步装备——荧光跑鞋，口袋里的能量胶。当地选手却穿着古董级田径服，还有看上去随时可能散架的简陋鞋子。

尽管如此，在开赛前几分钟，我们还是互相打招呼并击掌。枪声响起，我们出发了。

片刻过后，枪声再度响起——原来刚才的发令有误。但很快我们就开始努力奔跑，踏上平壤的街道。

这是一桩历史性事件：今年是外国业余选手首次获准参加这一朝鲜最好的田径比赛。

对我来说，跑平壤马拉松——更准确地说，是“第27届万景台奖马拉松”（Mangyongdae Prize Marathon；万景台是“永远的主席”金日成的诞生地），是在世界最封闭和古怪的国家之一参赛的一次机会，一种体验一个独特地方的独特方式，我也希望能和生活在那里的民众有些接触。

作为一个在朝鲜的游客，你完全没有自由，除非回到旅馆。外国人只能坐在闪亮的观光大巴中，被载着在这个城市到处转，盯着衣着色彩单调、面无表情的工作者。我希望马拉松可以让我更深层地体验这个国家。

但我必须承认，自己还有另一个动机：可以夸耀我做了件疯狂的事——在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跑过马拉松。

正如为我安排此行的北京高丽旅行社总经理赛蒙·科克瑞尔对美联社所说：“我认为，主要吸引力在于‘平壤’而不是‘马拉松’。”

事实上，据赛蒙告诉我，虽然他的公司过去曾借助体育，让外国人和朝鲜人接触，但规模如此之大还是头一次。

总共有225名外国业余选手参加4月13日的这场马拉松，在平壤街道上自由奔跑，全城居民则被鼓励到路边观看。

飞抵平壤后，两位当地导游过来接我们。两人自我介绍说，她们都姓“金”。为了避免搞混，较年长的金开玩笑说，我们应该叫她“已婚金”，叫她同事“单身金”。

她们表示，外国人能参加星期天的比赛让她们非常兴奋。让我吃惊的是，她们的英语近乎完美。

在等待其他团员通关时，我们和两金聊天。虽然只是普通的闲聊，但真正身在朝鲜、第一次和朝鲜人交谈的事实，仍使得这一切十分令人沉醉。不过，对两金来说，这大概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围绕这次马拉松，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两金只能答上一些。旅行社告诫过我们，要对意想不到的事、错误讯息和临时变动作好心理准备。

我们不能携带MP3播放器，跑步装备上不得有任何国名、字样或国旗。

不过在比赛日，我看到很多人戴着MP3跑，还有两个选手身上分别有英国和德国国旗标志。事实上，后来据我了解，被禁止的只有美国和日本的国旗。

另据《每日镜报》报道，有个选手不得不穿牛仔裤跑，因为他运动短裤上的商标太大了。

科克瑞尔后来告诉我：“这些沟通不当，很多只是需要磨合的问题。在朝鲜，一旦出现不清楚或不确定之处，默认答案就是‘不行’。赛前我们得到的讯息，很多都被证明是错的。”

其中一大不确定之处，是全程马拉松的关门时间。数月前我们被告知是5小时，但在比赛前一天，我又听说是4小时。

这一点很值得担心：我迄今跑最快的马拉松，是很休闲的4小时20分。我请已婚金帮忙核实。

“别担心，你会跑完马拉松的。”她说。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我们拿到的官方参赛指南（印在一页A4纸上）说明，闭幕式将于下午1点举行，这正好是开赛后四小时。比赛的起终点，都是有5万个座位的金日成体育馆。

我非常希望能完成比赛，因此规定自己必须跑进4小时之内，否则就要冒无法完赛的风险。

围绕朝鲜的体育，我不时向导游发问。“我们领袖很重视让人民参加体育活动，保持身体健康，因此外国人今年被邀请来参加马拉松。”单身金解释说。

出机场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些庞大的羽毛球、跆拳道和游泳场馆。其建筑风格是繁复、对称的苏联式，不久前刚翻新过。

今年年初，朝鲜北部新开一个滑雪中心，这在西方还上了新闻。逗留期间，我在平壤各地见过一些青年男女在打排球、踢足球，甚至在新建的水泥旱冰公园玩轮滑。

至于为什么今年的马拉松会向更多游客开放（以前只有专业选手获准参赛），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尽管有些人猜测这是促进旅游业、提升该国受损的形象的宣传攻势之一。

我曾经跑过伦敦和上海马拉松，对平壤马拉松会有什么不同十分好奇。

一个明显的区别是，尽管这些赛事都有专业选手参加，西方的大型马拉松同时也是快乐跑，对实力相差悬殊的运动员开放。

而平壤与众不同。它没有“乐趣”因素。所有朝鲜选手都是来竞赛的，而且可能都隶属于某个田径俱乐部或队伍。

据我猜测，他们如果能在“万景台奖”赛事中拿到好成绩，人生可能会就此改变：进更好的俱乐部或学校，从而被保送上大学，自己和家人的前途更光明。一想到他们承受的压力，我的4小时完赛烦恼便显得无足轻重。

比赛日到了。在起点线，我和当地人并肩占位。比赛开始时，他们脸上的神情显得极其专注。发令错误让大家的情绪缓和了一些：观众哄堂大笑，赛事官员显得尴尬。

这是赛事显得混乱的少数时刻之一，后来就再没出乱子——除非你需要中途上厕所。

不幸的是，这是很多马拉松选手都会碰到的问题（波拉·拉德克利夫就曾在2005年伦敦马拉松途中大窘）。

多数城市马拉松都会在沿途设置流动厕所，否则的话你可以跳过隔离带，找一段没人的围墙方便。

但在平壤，我们被告知不得当街小便，而离开赛道是绝对不允许的。他们的做法是在路线图上标注仅有的几个厕所，都在公共建筑和饭店里面，其中一些距赛道竟然有50米远，还有一个更离谱：位于一幢建筑的二楼。

赛道是环绕城市四圈，沿途风景主要是一些高楼。我们也经过一些硕大的纪念碑，例如为纪念1945年日本殖民统治结束而建的凯旋门，还有每年举办大型运动会、观众逾十万的五一体育馆。

我们还路过一些很不起眼的街道，两边是灰色或暗绿色高楼。里面唯一的生命迹象，是窗沿上几盆花。

从审美角度看，平壤既老式又俗气，仿佛凝固在1960年代。没有霓虹灯，没有广告，没有大看板。每个人都穿着某种制服。

所有公寓楼群和大型建筑外墙粉刷的颜料，是过去我在祖父母家看到的那种色彩。残破的老式电车，灰色的混凝土路面，连地上的草似乎都来自另一个时代。

经过俄罗斯大使馆，看到卫星天线和空调外机时，我才意识到：这座城市的其他建筑都没有这些东西。

我曾问单身金：你在平壤长大的这25年，是否看到很大变化？她说没有，因为他们国家近几年经济形势不是很好，没有什么改变。

当然也有例外，例如领导人的新纪念碑，还有高耸的柳京饭店。

自1987年起，这幢330米高的金字塔形摩天大楼始终处于在建状态。金告诉我，它将在两年后竣工。不过我怀疑她已经这样说了好几年。

在赛道的多数地方，都可以在雾濛濛的天际线中看到柳京饭店。我们从那里跑过时，人们成群地围观，老少都有，很多都穿着制服或军装。

还有一群群儿童。我一跟他们击掌或高喊“annyeong”（韩文“hi”）时，他们会咯咯大笑。

到了比赛后段，选手变得稀稀拉拉，跑得快的人不再从我身边超过。赛道上有官员防止我们迷路，但只在一些点上有。

我常常是孤身一人在跑，距离骑车路过的工人或踢球的小孩只有几米远。

在这一时点上，平壤马拉松的最大特点是寂静。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几乎再无其他声音。平壤并不以车水马龙或喧嚣的喇叭声而著称。

在这些寂静的时候，我娱乐自己的方式，是向那些停下手头正在做的事、看我跑过的人高喊“annyeong！”，他们听了就爆发出大笑。

我曾经考虑过找个公交车站坐下，分一些能量胶给他们。不过，我还是得赶在限定时间内回体育馆。

跑到第四圈，也就是最后一圈时，时间消逝得很快，就像我双腿的力气一样。

前半程我跑得太快了，肾上腺素和对无法完赛的担心，导致我把配速定得太高。现在其他选手从我身边纷纷超过，我却已经快跑不动了。

四小时过去了，我距离体育馆仍有一公里路，进去了还得再绕跑道一圈。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完赛，一波失望的巨浪向我打来。

一辆官方汽车在我旁边停下，招呼我坐上去。我礼貌地谢绝并继续向前。转过最后一个弯时，我看到体育馆的大门还开着！

进了那个巨大的体育馆，我在空荡荡的跑道上颠着，不知道应该顺时针还是逆时针跑。就在我慢慢征服最后那400米时，五万双眼睛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的前后都没有选手。当我跨过终点线时，观众向我欢呼（或大笑）。我是倒数第二名。

我高举双臂庆祝胜利，知道再晚几分钟，自己就无法完赛。这是我的金牌时刻，一场一个人的体育盛会。

作者：洪立  上海某杂志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