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我去到葡萄牙萨格雷斯。那地方地近欧洲最西南角圣维森特角,有恩里克王子在15世纪就建造的欧洲第一个航海学校旧址。在那里望见的,是一片荒凉旧址,以及几位在大西洋绝壁钓鱼的大叔,并无航海家风度。其中一位见了我这个亚洲脸——为了防风和海边阳光,我戴了墨镜——便朝我喊一声:
“江南STYLE!”
我朝他喊:“Chinês(中国人)!”
他听罢,便搁下钓竿站起来,双手一拍一张,摆个成龙的姿势,“Kungfu!”
葡萄牙大叔的热情除开不说,我俩犯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在我想象里,全葡萄牙人都该跟航海有关;就像在葡萄牙人心目中,韩国人都是鸟叔,中国人都该会功夫。
实际上,并非如此。
在巴黎,埃菲尔铁塔的待遇,有点像东方明珠之于上海。你远远看得见塔了,就会被纪念品小贩围住;许多路标都会指给你看:如何更简捷地接近塔。与铁塔隔河相望的夏约宫是公认的观塔好景点,所以游客遍布,以至于夏约宫后的烤肉小贩,都精通法、英、德、西、中、日诸国语言,嘴里跑马灯一样溜七八国外语叫卖。
但你跟巴黎本地人提到铁塔,他们就会流露出上海人听到东方明珠和南京路的表情:“得了吧,游客才去那儿……”
我第一次去巴黎圣母院,欢欣鼓舞,跟法国同学大谈《巴黎圣母院》,人家一脸歉意。此后常有类似经历:当我试图跟人聊巴尔扎克、大仲马们时,他会一边虚与委蛇,一边眼神流露歉意——就差直接跟我说:“其实我们对这玩意没那么大兴趣……”
某天法语课上,一群亚洲人里,插进来个巴西白人同学。我们跟他开聊,该同学憨厚地表示:不看足球,不懂桑巴。BOSSANOVA?不知道。
一个迷恋小野丽莎的日本姑娘急了,赶紧报小野丽莎的名字:那是个日本巴西混血的歌手,特有名,您听过吗?巴西同学泰然自若地摇头:没有没有。众人面面相觑,若非不好意思,几乎忍不住再问一遍:
“您真是巴西人吗?”
当然是的,只是和我们想象里的不同罢了。
在国际大都市,各国人民在一起瞎聊时,就需要不断地解释和澄清。我跟从美国俄克拉荷马州来的同学聊,人家也会承认对法国的了解其实也就是卢浮宫、葡萄酒和铁塔,而且会告诉我:《六人行》里头的美国特别假,看个乐子就行了。
我跟泰国朋友聊起来,人家相信《还珠格格》是中国最好的电视剧,《赤壁》是中国最好的电影。
韩国朋友很惨,每天被跳着骑马舞的法国朋友追问:《江南STYLE》MV里的景象,是不是典型韩国风味?韩国地铁里姑娘都这么打扮吗?
一个日本朋友的父亲是画画的,于是法国朋友都问:是画漫画(manga)还是浮世绘(Ukiyo-e)的?都不是?画油画的?啥,日本人也会画油画?!
这就像,我许多没去过辽宁的朋友,总觉得那里人人都唱二人转,或者动不动就“你瞅啥”;我许多没到过上海的朋友,总觉得上海人没日没夜混在南京路和淮海路新天地;我去了趟乌鲁木齐和石河子回了上海,便有朋友问:“乌鲁木齐是不是满街少数民族美女?”听到我答“多半是汉人”时,满脸失望。
所以说:刻板印象害死人。
而且,我们这个时代的刻板印象,还不像老年间口口相传的“某省人都吝啬”、“某省人都是小偷”那么简单。
我编了个词,姑且叫“logo式刻板印象”。就是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logo的世界里,所以总想象异国他乡的人与文化是这样的。所以,跟美国人聊天时,会发现他们并不都对白宫、奥巴马、自由女神、好莱坞、布兰妮的绯闻、梦露的大腿、纽约洋基棒球队特别感兴趣。跟英国人聊天时,会发现他们也可能对莎士比亚一问三不知,并不人手一本《哈利·波特》。日本人并非人人都为江户时代和浮世绘自豪,或是衣橱里叠着和服,也并非人人都读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和村上春树。
然而事实是,法国人也看《海贼王》,西班牙人也读《暮光之城》。越是年轻的一代,越是混融一气。就像我们感叹“现在的城市越长越像了”,实则是个世界趋势。因为所谓异国风情(exotique),其实是因为古代人类交通不方便,流通少,所以能保留更自然独立的风貌。然而这个时代,世界融合得差不多了,人人都有若干个故乡的年代。世界各地的人都能整齐划一地买到苹果或三星(苹果店都开到卢浮宫了)、走进麦当劳、看LG的电视、吃速食意大利面。你在一架飞机上落座,周围就都是五湖四海走过的人。
本来世界大同,大家都在到处走,不断有“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某某国”这类文章出现,这类logo式刻板印象该减弱些才是。然而各类文艺作品,还是在不断深化这些logo刻板印象。好莱坞电影里,日本人总逃不出浮世绘、艺妓、庭院、武士、剑道、忍者、榻榻米去;意大利裔男子,一定又风流潇洒又没心没肺;说到埃及,一定遍地是金字塔;谈到俄罗斯,就必须讨论酗酒,以及老娘们必须比男人还剽悍。当然,最后,要描述中国,总逃不出这几样:功夫,神秘的药物和医术,中餐。这些东西,都是本国人知道不对劲,外国人看了却觉得过瘾的玩意儿。这就是将错误的非典型的logo当了真,一直传下去了。
我们最熟悉的例子,便是《功夫熊猫》了:从凉亭、楼台、面汤、螳螂拳、熊猫、功夫、皮影、烟花、包子到仙风道骨的龟大师,这些元素,乍看都中国得很到位;甚至让熊猫无为而治、无招胜有招、追本溯源的想法,都很中国;但凑起来,你就知道这不是个中国故事。就像《杀死比尔》里刘家辉的白眉老道,刘玉玲的石井阿莲:你不能埋怨昆汀-塔伦蒂诺没下功夫,细节确实也很东方,对日本和中国香港电影致敬可谓诚恳,但到底看得出,这不是中国人拍的,而是外国人想象中的中国。
结果就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现实世界,这里世界人民都在趋同,都在用同一型号手机,看同一部美剧、刷同一个社交网络、看同几条震惊世界的新闻;我们还生活在另一个充满logo的世界,在那里,法国人都生活在铁塔下并且浪漫香吻、巴西人都在海滩边踢足球、印度人随时随地都坐着大象吃咖喱、西班牙人一天到晚边看斗牛边吃海鲜饭……
有一个波兰朋友,法语跟我说得一样差,说话要磕磕巴巴夹英语带手势那种,偏对中国文化深感兴趣。他初见我,就常摆李小龙造型,吐气开声,“呼——呀!”我花了很久才跟他解释清楚,中国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武术、街边一个老太太就能飞檐走壁登萍渡水……不不,我也不会剪皮影戏;我也不会唱京剧,法国人也不是人人会唱《卡门》不是?不不,我们也不是走到哪里就带一套功夫茶具的;不不,广东话不是我们的官方语言……
某天,我们在个中式面馆吃完拉面,结完账出门,隔橱窗看见厨房里,一个法国学徒正在拉面,耍得呼呼风生。波兰朋友看着那面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变十六,直至千丝万缕,眼都直了。然后他回头问我:“你会吗?”我摇摇头。他立刻泄了气。
走了一程,他终于抬头,用玩笑的、幽怨的、梦想落空的语气对我说:
“你真是中国人吗?……”
(本文原标题为《一个由LOGO构成的幻想世界》)
文/张佳玮:80后知名作家,中国篮坛顶级评论家。曾用网名信陵公子。著有长篇小说《倾城》》《加州女郎》《朝丝暮雪》及体育类作品《迈克尔·乔丹与他的时代》《The Answer:阿伦·艾弗森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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