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筱箐:如果世上真有命这种东西

猛一下看到新闻时,我还以为是《纽约时报》编辑昏了头,把两年前登过的文章又拿出来登了一遍。仔细一看不是,那篇叫《我的医疗选择》,作者是安吉丽娜·朱莉,这篇叫《手术日记》,作者是安吉丽娜·朱莉·皮特。对,就是同一个朱莉,演员,导演,六个孩子的妈,布拉德·皮特的老婆。这两年里她拍戏,领奖,做慈善,跟同是大明星的恋人皮特举行了虽不公开却万人瞩目的婚礼。上次她割了乳房,这次割了卵巢和输卵管。

乳房卵巢和输卵管是私器,割或不割本是私事,但朱莉两次都选择在一份最有影响力的媒体上对公众敞开心扉,两次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外祖母母亲和姨妈都死于癌症、基因检测发现自己患乳腺癌和卵巢癌的机会很高、为了不让孩子们过早失去母亲做出艰难选择、希望境况相似的女性明白她们也可以做出选择。两次都引起了同样的轰动。

朱莉这样的超级明星,举手投足都会引起关注,这样的隐私就算自己不曝早晚也会被人挖出来嚼舌头。但照常理说,《纽约时报》的读者里应该至少有一半人会把这个故事当成纯粹花边新闻一扫而过,包括那些没有类似家族病史的女人、与那些有家族病史的女人没有亲密关系的男人和那些根本不知道朱莉是谁的男人和女人。但从铺天盖地的留言和评论来看,几乎所有看到这两篇文章的人都受到强烈震撼,人人都夸朱莉勇敢,坚强,无私,伟大,赞叹爱的力量和母性的光辉。

不过这些神圣的赞美之词或许掩盖了这个故事如此摄人心魄的真正原因(这大概是一个大家都明白却没人愿意说出来的原因):作为观众,我们不是在膜拜圣女贞德舍身取义的史诗,而是在看一个女人在聚光灯下为了逃脱看似命中注定的厄运而惊恐万状一路狂奔,这比朱莉出演的任何情节跌宕的影剧更精彩,因为它是真的。

人对宿命的恐惧远比惧怕这样或那样疾病更有普遍性,这种被命运追杀的时刻我们每一个人即使还没遇上过,将来也都可能遇上,所以这样的故事总能让我们感同身受扼腕唏嘘。

如果世上真有命这样东西,那或许就是基因。如果世上真有公平这回事,那或许就是生死。这个世界给了一些人太多的选择,而另一些人却几乎没有。只有在基因和生死面前,所有人都没有选择,除了逆来顺受没别的办法。我们是这样,光彩夺目的朱莉也是这样,穷人富人城里人乡下人高大和卑微位高权重和草芥蝼蚁都是这样。这个终极意义上的绝对公平让其他所有的不公都显得不过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让我们满是怒火困惑和伤痕心觉得好受多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投桃报李,用毕生积累的溢美之词去赞美给我们带来这种舒服感觉的朱莉呢?

当然这种舒服就像柴窑的薄瓷和清宫戏的剧情是经不起敲打的。比如除了自己不能选这点人人如是之外,靠遗传得来的基因和靠继承得来的财富一样根本就是世上种种不公的根源之一。美貌和智慧并存的在起跑线上就赢过了一样都不占的,生而长寿的每天抽三包烟都可能比有先天疾病的活得长,天天躺着看书还能保持视力1.5以上的能气死天天做眼保健操还戴上了眼镜的。

而面对生死,后天的不公往往比先天的更隐蔽,比如朱莉做完手术可以在《纽约时报》上撰文收获来自全世界的欢呼和喝彩,你我在这种情况下最多只能在日记里自己安慰自己。比如朱莉振臂一呼,多少有显性隐性或根本没有癌症基因的女人都会跟着她去割乳房和卵巢。生活在对明星奉若神灵的文化中,这些女人其实没有选择,但在旁人眼里她们却只能怪自己。比如当年苹果教父乔布斯罹癌时需要换肝,虽然也是排队等待捐赠,排的却是前面有几百人田纳西,而不是他所在的有几千人等待的加利福尼亚。你我当然也可以选择去别的州排队,但要想在获得捐赠后立即从远道飞来接受手术,没有架私人飞机恐怕是不行的。

不过,换肝毕竟没能留住乔布斯,切掉乳房和卵巢是不是能留住朱莉也还得让时间慢慢来回答,所以对于隐藏在基因和生死中的不公谁还非要去鸡蛋里面挑骨头自讨没趣呢?

其实朱莉面临的问题另有一解,美国科学家已经找到了修改人类基因的方法,这种方法至少在动物实验中被验证不仅可以预防先天疾病还能改变相貌和头脑。但3月19日,包括这项技术的发明者在内的多位美国顶尖生物学家对全世界公开呼吁,不要将这项技术应用于人类。

美国是个宗教国家,但这个呼吁并非只为照顾上帝的面子。科学家们当然知道基因有价,想选择完美必须有资本,如果有资本的人连基因都可以选的话,没有资本的人就连生死这份廉价又无奈的公平也没有了。

作者:荣筱箐。专栏作家,旅居纽约,曾为《纽约时报》、《南华早报》、《南方周末》、《中国新闻周刊》等中外媒体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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