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聪在网络上一向存在感很强，这两天，关于他的热点，是那张“日狗照”，王思聪作势骑在一只狗身上，还配了一句话：“正在认真练习日狗大法”。
我当然知道“日狗”是网络上的搞笑说法，有点“晦气”“倒霉”的意思，不久前看王思聪的另一条微博自称“日了狗了”，还脑补出“网红小王”的哭笑不得，并不觉得很不妥。但是，像这类网络粗口，还有“我靠”“屌丝”之类，都是徘徊在搞笑与粗鄙之间，更不可以进行实景呈现，王公子虽然只是虚拟一把，也着实不雅。
然后便看见胡紫微老师发声，说：“有多少人会因为这条微博对此人一秒钟由认同变厌恶？王家少爷确实能干”。就这么一句说不上有多重的话，引得王思聪的各路粉丝一哄而上，各种污言秽语喷薄而出，胡紫微索性再发一条，自然招来新一轮的围攻，王思聪本人也亲自上阵，傲然吐出“SB”二字，这种言简意赅的姿态，也引起了他的粉丝的欢呼。
这让我惊奇了一分钟，难道这个世界已经成这样了吗？有钱就会被谄媚、维护、被无底线地理解与认可？一分钟之后，我感到这种惊奇的没脑子，这情形难道是今天才出现的？在此之前，王思聪的哪条微博下，没有人自我陶醉地喊“老公操我”？据说，有不少其实是男的。
王思聪的爆红，是一桩异事。他其貌不扬，也没表现出过什么才气，唯一擅长的是骂人，但这个技能，微博上比他掌握得更好的不知道有多少。可是他最红，红到让粉丝愿意为他鞍前马后，为他自轻自贱。
你可以理解成他们是在搞笑，在开玩笑，但玩笑，常常是建立在某种意味上的。这场“国民老公”的玩笑背后，其实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王思聪长相如何，有没有风度气质才华修养都不重要，他最重要的标签，是首富之子。粉丝们不是冲着他谄媚，而是冲着钱谄媚，从某种意义上说，喊“老公操我”亦可视为一种行为艺术，那么多人，不约而同地通过这种方式表达：金钱操我！证明这个时代里，金钱可以践踏一切，说人话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我经历过的从前，钱没这么重要，或者说，大家没有机会感觉到钱的重要。我小时候，我妈是工人，每月工资二十七，我爸是干部，每月工资四十二，跟当农民的亲戚比起来，算得上殷实，但购买力也很有限。那时的奢侈品比如自行车、手表、电视机之类并不便宜，就算是双职工的我爸妈，也要攒很久的钱，而比他们收入更好的人，也只是买这些东西时相对轻松一些，商店里，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买了。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物品短缺，食物粗糙，但大家一样穷着，就算有更穷的到了青黄不接的程度，饥寒交迫里也没有力量抗议，以为这就是天经地义。
也许很多人都曾以为，日子好了，就啥都好了。但是当物质极大地丰富起来，心理问题也随之产生，贫富差距限制了人们的自由，财富指数犹如坐标，将不同阶层的人，牢牢地限制在自己的位置上。
有些人生而富贵，家产几辈子也花不完，有人生而赤贫，胼手胝足也只能换得温饱。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里，这真是让人绝望，“你拥有什么”常常被直接和“你是什么”划上等号，有种说法，到了某个程度，选择比努力更重要，现时眼下，最重要的选择，已经变成了投胎时的选择。
你可以说，这也是进步的表现，总比都穷着好，但那种压抑感也让人痛苦，跑到王思聪的微博下面喊老公，就是在怒吼，“有钱就是大爷”“有钱就是老公”，既然这个世界已经是这样，我们又何须为它蒙上一层遮羞布？
对于胡紫微的谩骂，异曲同工，当金钱君临一切，任何对于它的怀疑，都将被，格杀勿论。
至于说富二代那么多，为什么选王思聪，这一方面是他作为首富之子，最具有标志性意义，另一方面，虽然他和围观他的草根们站在不同的位置上，但在价值观上，他们却是心神相通，暗通款曲的。
让王思聪出名的，是他的骂人，他骂其他富二代，也骂女明星，大S结婚时他就讽刺她变成了大$，大S婆婆的财产被香港法院冻结，他就奚落道：“大S哭晕在厕所里了”，他和他的粉丝们一样，认为很多关系都是由钱决定。
这让围观群众极有共鸣。作为没钱的人，他们对这些人更有气，但他们的骂没有力量，若是只有钱能说话，谩骂的力度，和口袋中的钢镚儿有关，有谁，会在乎路边乞丐的唾弃？王思聪就不同了，他最有钱，他能量非凡，他一开口，就能让那些人灰头土脸。王思聪以他的行为亲证：这世界，金钱决定着你的话语权。
与很多有钱人不同，王思聪在对金钱的力量的确认上，从不遮掩，他对他的狗说，没有你爹，你什么都不是。这话貌似自嘲，结合他的言行，不难推导出另外一句话，有了爹，就什么都可以是。他清楚自己是用金钱包装出来的，但是那又怎么样，这本来就是一个买椟还珠的时代，只要有钱，就能在微博上横扫一切。
价值观的相同，让他的粉丝都忘掉仇富了，其实他们本来也不是仇“富”，相反，那恨意正是在对金钱的爱里生出来。王思聪虽然也拥有财富，却在价值观上那么亲民，金钱就成了他的超能力，可以大大地替他们出上一口气。他们在微博上同气相求，里应外合，膜拜金钱，从不同的角度，嘲笑自己。
自嘲这样东西，能够使人放松，但放得太松，就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似乎一个自嘲就能交代得过，似乎表示绝望就可以一劳永逸，然而鲁迅先生引用裴多菲的诗句说，绝望之虚妄，正与希望同。希望解决不了你所有的问题，绝望也解决不了，甚至于，希望固然虚妄，还能让你不知老之将至，绝望则是因为害怕失败而选择了失败，只能看天等死。
就像不久前在网上引起热议的那对“用两万块钱过一年”的夫妻，乍一看标题，我还是挺肃然起敬的。我自己老乱花钱，常觉得心为形所役，假如时间就是金钱，反过来说，珍惜金钱也等于珍惜时间了。
但当我点进内容，才发现，这对夫妇的节俭，原来是出于绝望。他们不生孩子，是因为没准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不交际，因为亲友都是势利鬼，没钱谁搭理你啊；他们不旅游，因为去过无数个城市都没有上海好，他们对远方没有任何好奇；他们不工作，因为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连养老金也领不到。他们就呆在家里，在网络上看股票和电视剧，那绝望就像他们自己给自己织的一张网，别人的生活，无法说好或者不好，我只能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相信也不是你想要的。
是有人的孩子夭折，亲友里也有势利鬼，旅行时是可能遭遇到不愉快，但这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更多的孩子在健康成长，不势利的亲友一定比势利的多，你只注意到旅行中的不快，为什么没注意到更多的快乐？绝望更有欺骗性，它显著，突出，让你常常会只注意到它而忽略其余。
那些在金钱面前认怂的人也是这样，你可能有那么几次被绊倒在金钱面前，但是更多的时候，在不那么有钱的情况下，你也可以顺利成长。金钱强大没错，但是你的心，将它的力量进一步放大。有钱人，没有他爹，他固然什么也不是；没有你的怂，你预支的恐惧，他同样什么也不是。稍稍克制一下欲望，那种被金钱羞辱的情况，都并不经常发生。
今早起来，看见王思聪已经删帖，你看，有钱如他，也不觉得自己永远正确，你又何必，一而再地被绝望诱惑，奉献上自己的余生，不试着找一条出路呢？
作者：闫红 作家，曾用ID忽如远行客，尔林兔。著有《误读红楼》《她们谋生亦谋爱》《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张爱玲爱过的那些人》《诗经往事》《周郎顾》《彼年此时》《如果这都不算爱：胡适情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