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弟,比我小三岁。我在广州长大,他在香港。我们长得很像,兴趣也很接近,名字只差一个字。我们同说粤语,在讨论动漫、流行歌、体育等题材上,很容易找到话题。但当我们讨论“回归”,却是不欢而散。我发现他与我存在这么多的不同。换句话说,很明显地体现了“一国两制”。
那是1996年,回归前夕。我和万千大陆同胞一样,是带着自豪与喜悦看待这次回归的,理由不用多说。表现得喜气洋洋,应该是一种“政治正确”。但是堂弟告诉我,他有点忧虑。
堂弟为什么忧虑呢?他说,回归了,怕香港发生变化,或者保不住“香港这片土地成长的东西”。他还说了些其他一些东西,比如说意识形态之类。但坦白说,那超出了我当年理解的范围。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他的想法值得我们的重视——这是香港民众对回归、对大陆的一种本能的恐惧与质疑。堂弟当时才读初中,还没到独立思考的年纪。因此,他这一想法来自他的社会舆论氛围——正是香港社会上下,都存在着普遍的担忧,存在着可能出现的沟通障碍。然而,这一切都被“政治正确”的回归喜悦冲淡,大陆同胞几乎完全看不出来。
可惜的是,堂弟并没有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安慰。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内地中学生,我立即对他的“荒诞言辞”进行回击,结果发展成一次政治辩论。我的套路,相信内地读者不会陌生,无非就是“社会主义替代资本主义是历史的必然”等政治课的标准答案,可能还有“无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之类的言语。这些话,堂弟当然也没有听懂。
这次辩论持续了2个小时,双方都没能说服对方,或者说,也根本不知对方在扯什么。我第一次发现,堂弟与我广州的小朋友完全不一样,他的逻辑、他的话语模式、他的论证技巧完全来自另一个纬度。很显然,他有着与大陆人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即使同说粤语,但还是各听不明白。
这次辩论,很多年后我仍然清晰地记得,因为它不是偶然,而是两个意识形态体系的必然相遇。当我智商、阅历慢慢提升之后,我开始理解堂弟的话,这里的信息量非常丰富——他们对香港本土文化的爱惜、对自我认同的迷茫、对个体何去何从的焦虑。或者,还有很多我至今未能理解、未能触摸的部分……
当时,胜利显然属于我。因为我是哥,而且政治也学得不错,掌握一整套滴水不漏的政治话语模式。他的“本土价值观”被我无可辩驳的政治经济学理论轻易覆盖。堂弟郁闷而委屈,但又无可奈何。这种郁闷,一直悄悄地生长。
因此,对于近日香港发生的一切,我已不感到奇怪。因为我知道,18年前在我堂弟身上展现的思维,今天已经高度凝练化。港人已经具备了统一的诉求、目标、口号、斗争方式。与堂弟一样年纪的人,有的成为了粗暴的抗争者。
与其指责对方,不如反省自身。港人的想法必然有其逻辑起点,有其内在机理,对于自己难以理解的部分,决不能轻率地指责其“矫情”或“不可理喻”。将过错推给对方容易,但这会进一步激化矛盾,无助于解决问题。我们面对的,是一直未能顺利解决的问题。
只有对话,才能真正化解矛盾。真正的问题未必在字面的“普选”,而是一种价值观的相互肯定与认同。香港人与大陆人的价值观肯定是不同的,但双方应当寻求兼容的可能,至少应当保持一种彼此尊重的状态。香港新一代年轻人发展受挫的现状,内心的不满与无助,应受到重视。对于大陆而言,关键的不是针锋相对的辩论,也不是行动,而是倾听——当然还要力图“听得懂”对方的诉求。
假如18年前,我听懂了堂弟的倾诉,并耐心安慰他,尝试打消他的忧虑,而不是进行“掘墓人”的说教,我或许可以化解他内心的不安,引导他走上互信之路。这样的话,他或许能更理性、更客观地看待回归,也将与“占中者”划清界限。可惜,当年我们没聊好。
毕竟是一家人,还有机会继续聊。
作者:马立明,政治学博士,现为深圳卫视高级策划,评论员。关注少数派运动,夜里依然不睡。先后在《南方日报》、《深圳特区报》、《时代周报》开有专栏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