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城市里的迷宫

我对台北的印像总以福和桥为界,一桥之隔区别了台北县市,十几分钟车程变成大事,“去台北”,我们身在台北却如此描述桥那一端的世界,中南部人眼中的台北并不太区分台北县市,只有久居台北的人这么强调着,仿佛中永和不是台北,不是台北人心中的台北,过了那些桥(福和桥、永福桥),不是离开了台北就是进入了台北,相反地,跨越那些桥,又进入了异地。

从台中搬到来到中和十年,日常生活饮食起居都在这一带,至今仍令我感到惊奇的还是那些迷宫般的街道巷弄。出租车司机口中“中和有永和路,永和有中和路”这样绕口令似的谜样复杂,住在台北市的朋友一但跨过桥往我住的地方来,情绪上竟都像到了“异地”,有些惊慌、惊奇,他们总想着就要迷路了果然迷路了,心心念念都是路怎么如此复杂,这样陌生。二是我自己日日散步路线所见的景致。没有贬抑,虽然中永和难分的一条路突然就改了名令人容易迷途,虽然住宅的稠密、人车的纷杂其他县市也难见,但正因为这样的稠密与纷杂,这迷宫似的道路街景却令我这在城市里漫步当作运动的居民“仿佛每天不重复”地走路心情。

有段时间我勤奋运动,能用走的绝不搭车,日常散步除了穿越小巷弄,跨过大马路,设法不搭公交车不转捷运到达另一处,在这并无优美风景、也不算平坦宽广的都市道路上走路目的不是看景而是看人,看在都市与都市边陲的人们(包括我自己)如何在此过活,周遭有着什么营生,看这人造而超出人所预期的“双和”地区如双生子组合成何种双生面貌。

我的散步路线有几条,一是从景平路到四号公园。二是从景平路到南势角,三是就在智光商职附近的黄昏市场。

首先是公园。我不知道一号到三号在哪,仿佛一开始就叫四号公园(因为一次颁奖典礼在公园旁的图书馆办理,我才认得此处),一走进就被里面的狗给迷住了。很少见有公园对狗类这么友善,专辟了“运动场”给狗族使用,还分大型中型小型,对狗这么友善的公园对人类想必也极佳,我不是爱狗人士却喜爱里面的气氛,老人组团唱歌、下棋、跳舞、健身,小孩溜直排轮,成人跑步,然后狗儿们叼飞盘、追逐、串门(有一区块应该不是为遛狗设计,但人们就这么带狗小狗带着成群,或坐或站,像是爱狗联谊会,将那个广场变成狗与其饲主的乐园),我除了运动之外都在看人与狗,看这个公园如何形成这样的生态,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以及狗,还有图书馆,这是个平民的、不拘束人的公园,自然也适合我。我们几个朋友都说好往后要住到这一区,当作年老时可以群居相互照应之地。

南势角这些地方没四号公园一带那么高雅,杂乱些,气氛还要更混杂,是那种心情不好时会突然生气起来觉得这样生活质量太糟了的地方,离我的住处也不远,通常都是大马路旁,密密麻麻的住宅、商店,川流的公交车、机车、汽车,一点都不适合散步,但你总得走过这些地方才能到达另一个小巷(过这些马路我最怕了),像是必然的代价,像是巷弄与巷弄间被主要道路无情地切开,像是日常生活里一次短暂的冒险(只是过马路),张大眼睛,一鼓作气,穿越。

中永和地区的住宅密度应是记录了,哪来这么多房子呢?这些房子住着谁?都是水泥建筑都有铁皮加盖铁窗外露,行道树稀疏,人行道被车子或商家占据,无论从中南部或东部或台北市区来的人都会叹为观止的景象,熟门熟路的人才能从其混乱的外观知晓其中隐藏的奇妙,这些曲折巷弄里大多是四楼的公寓,坪数或大或小,一个转弯就会走进没有出路的死巷,老人妇人从家里搬出桌椅,就在马路边上泡茶,不远处仍可听见车潮涌动喧嚣,但这路底却成了自己小庭院,甚至还种上许多盆栽,藤椅旧沙发塑胶椅风吹日晒都斑驳了,但只要有人坐上去,开口说话,这街角一景突然成了社区居民聚会话家常之地(功能就像乡下村庄的大榕树),拐个弯忽然又是车水马龙,一下子就到捷运站,我常有时空错乱之感。​

然后是市场。

尤其是黄昏市场,以前住台中也常去,我父母在市场(早市与夜市)摆摊卖衣服为生,我既不能早起,所以菜都在傍晚买,台中的黄昏市场大多圈地而成,铁皮屋顶一大个区块底下几百个摊位,但中和的黄昏市场却是绵延好几个街道仿佛无限制地可以从这条街逛到那个巷再叉开分生出无数的小径,不知不觉就走到永和了。去程大多是逛,回程才慢慢采买,要记得路线与购买习惯,否则就得提着大包小包走太远的路(这市场之大而我尚不知其名称)。

想想这样生活多奢侈,早上起床就开始写作,日复一日的,写到下三四点一天的进度够了就收工,收工了就要去看人要去走路,闹烘烘的市集竟成为我写作长篇时最佳的补给。五颜六色的蔬果,南北杂货,包子馒头,各种宽大便宜的衣服(据说叫做欧巴桑衫),我住的中和一带眷村多,卖的吃食与我以往熟悉的台中县市不同,几年下来熟习了这相连几条街的市场每一天不同的风格,好多卖水饺的摊子都在同一个路口,四五家口味价格都不同,下一个街口星期一卖吐司抹酱,星期二卖手工丸子,星期三是鲨鱼烟,星期四是意大利面酱,周末最精彩,连着五六日一字排开好像大排档,号称五星级饭店的主厨亲自烹调的鱼翅海鲜羹对上另一个酒楼主厨的港式烧卖蒸饺小笼包,另外几摊规模较小的也都是熟食摊,没那么戏剧性的出身,一个是年轻小夫妻卖自己炒的家常菜,三样一百元还附赠白饭(摊子干净,菜色模样也好,但口味就是有那么不到点),另一个挂着红色灯笼写着山东烧鸡,一家三人,文雅的老太太,长头发的哥哥,短发的弟弟,大概是中年转业,三人都像以往绝不曾做过生意那样,害羞、尴尬、生手脚慢动作,三块卤豆干卖二十元算贵了,卤猪脚也稍贵,烧鸡的模样过黑,但是样样口味好极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但还是常去买,就怕生意清淡性格别扭的他们没多久会歇业。逛市场时我大多在试吃,新近流行杏鲍菇,油炸三杯红烧每种都吃一小块,萝卜糕芋头糕就有三四个摊子在卖,还有一种海菜料理,凉拌煮汤煎蛋都可口,最大方的往往是卖花枝丸或贡丸的,每个路过的人都发一颗,水煮油炸圆圆一大个插在竹签上,拥挤的街上男女老少人手一支仿佛拿着一个同盟的标记。

我喜爱逛市场如我喜欢走在那些迷宫般的小巷弄,一种庶民的,亲近人,不用高级装潢、冰冷建筑吓退你的气氛,但如我每次逛完市场回家,吃饱喝足,觉得孤独的写作生活里终于人气沾身,可以继续工作。

有个小时候家住中和的长辈对我说,他童年时我居住的地区都是水田,翻看老照片也是如此,我常想,而今建造了如迷宫般建筑的双和地区人们当初是如何来到台北,买下第一栋房子,开始自己的营生?这些建筑像积木一样被慢慢堆栈起来,有些没有章法,或者说其章法还不在美观而以生存为主,突然间城市就这样连居民都没看清其过程地被建造完成,人那么多,还有更多外地北上的人涌进来,但它较台北市区平价的地价租金与生活费,以被切割得更碎的单位,一一容纳、吞进这些外来求生的人们,小小的店铺,应有尽有的商店,便利的大众运输,繁复的街道,无论外来或本地的居民,如我这样,落地生根,你总会数落它的不是,抱怨它还未长出够好看的样子,但是它已成了你的家。

作者:陈雪,台灣小說家,著有《蝴蝶》《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多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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