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一词是真正的中国制造。时至今日,在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名词的科学术语中,依然只有城市化,但这并不影响“城镇化”一词的热度不断升温,为何如此?
文/杜之杕
官方的各级报告通常会催生一批新词,比如“新四化”。2012年11月,十八大报告提出“坚持走中国特色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道路”,被普遍称为“新四化”。
工业化、信息化和现代化都由西方舶来,唯有城镇化是名副其实的中国特色——从应用已久的城市化(Urbanization)改造而来。
许多人并没有在意这一变化,认为不过是翻译的误差。但官方的报告向来字斟句酌,而现代汉语的外来词,无论是意译还是借音,一旦被接受很少改变。
实际上,城市化与城镇化的背后,是观念的变迁,也是政策制定与实施标准的重要转变。
【何来一字之差】
城镇化第一次被正式提出,是在1982年12月的中国城镇化道路问题学术讨论会。在此之前,城市化一直是汉译的主流。
会上,多数代表认为“城市化”、“城镇化”都译自外语,可以通用,但最终使用了“城镇化”——因其更确切,更符合中国国情。
什么是国情?
1978年3月,中共中央批准了《关于加强城市建设工作的意见》,提出了“控制大城市规模,多搞小城镇”的方针。1980年,国务院文件提出“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等城市,积极发展小城市,是我国城市发展的基本方针。”
总之,就是当时的中央更偏好小城镇发展。这是“城镇化”一词出现的关键背景。虽然学术上向来对优先发展大城市或者小城镇有争议,但政治的基调更为关键。
随后,1984年1月的《城市规划条例》确认了方向:优先发展小城镇。这是中国第一次以行政法规形式确认的城市发展方针。
但现实的结果往往与规划相悖,而词汇的使用也和实际需求有关,这让城镇化、城市化提法不断反复。1985年,中共中央对“七五”的建议中,仍然使用了“城市化”一词。
1990年初,对大城市的抑制达到顶峰,同年生效的《城市规划法》明文写道:“国家实行严格控制大城市规模、合理发展中等城市和小城市的方针,促进生产力和人口的合理布局”,中小城市的发展也受到限制。
1998年,城镇化进入了十五届三中全会《关于农业和农村工作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这是“城镇化”第一次进入最高级别的文件,对于字斟句酌的制定者来说,此举无疑是重要的肯定。
但是,中国大城市的发展速度极快,农业人口不断流出,民工潮等现象让政策制定者开始反思。
2001年3月,“十五”纲要转变了说法:“推进城镇化要遵循客观规律……走符合我国国情、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镇协调发展的多样化城镇化道路”。
此时的重点,由抑制中心城市变为强调“城市群”,此后,大城市的带动作用被重视,区域中心城市等提法逐渐走红。
如果仍然按照政策的影响,此时的城镇化应淡出现实语境,但为何城镇化的热度不降反升?曾进入到高层词汇确实让“城镇化”保留了有力惯性,但更加注重城市发展首先影响的肯定不是词汇,而是政策评定的标准。
实际操作的诸多困难,让“城镇化”有了新的作用。
【“统计学之谜”】
衡量城市化发展,需要一个准确的标尺,但这一点恰恰是城市化概念所不能提供的。
城市形态具有无标度性(scaling invariance),就是说,无法提供客观的特征尺度。操作上,无论是卫星传感、人口测量,都很难精准的区分城、乡分界,更关键的是概念上,城、乡特性的划定,极大地决定着测量结果。
因此,“城市”通常是一个主观性很强的标准,各国有很大差别。以欧美为例,他们将城市区分为三个核心概念:城区(City Proper)、城市化地区(Urbanized Area)、都市区(Metropolitan Area),其定义建立在严格的人口学统计之上。
中国的城镇化评价也主要以人口统计。但相比之下,城市边界标准的模糊,让精确度打了折扣。
不过,即使中国至今没有统一、规范的城市边界的定义,也没有城市规模的门槛,城镇化率评定一直没有中断。2000年后,城镇化率被纳入到地方政绩考核,诸多官员将目光对准了城镇化数据。
如果只有市、县人口被纳为“城市化”评定,那么增加城市化率的难度会非常大,但是,“城镇化”统计如果包含了乡、镇,那么工作开展的顺利程度便快速提高。这也是2000年后“合乡并镇”运动广泛开展的原因。
中国的官方统计中,如果地方政府通过行政手段进行“村改居”,大量的居民即可立即实现城镇化。同时,居住期限超过6个月的群体都属于城镇人口。这让可以做工作的地方十分丰富。
十八大后,“新型城镇化战略”提出,各地加快城镇化速度。到2017年,广西力争由2012年的43.53%提高到53%,湖北省要由53.5%提高到58%,城镇化率较低的河南省雄心壮志,许诺每年增加1.8百分点,由42.4%增加到52%以上。
上个月,发改委、中编办等11部委印发的《关于开展国家新型城镇化综合试点工作的通知》中,提及“建立行政创新和行政成本降低的设市模式,选择镇区人口10万以上的建制镇开展新型设市模式试点工作”,镇级市也呼之欲出。
如此的规划,底气自然不同寻常。
而数据本身也值得商榷。中国政府提供的城市人口统计数据常常出人意料、前后矛盾,海外学者专门起了一个称呼:“统计学之谜(enigma)”
模糊统计让中国提前进入城市时代。2012年1月,国家统计局发布数据:中国城镇人口达6.9亿,城镇化率已到51.27%。
这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意味着城镇化达到了一个全新高度。不过,这条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
【晋升之道】
中文的改造往往反作用于英文,如long time no see,niubility,buzheteng等。
城镇化很多时候被译为urbanization(城市化),但也有学者发挥创新,译为townization,只不过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同。英文学术中,townization一般都由中国学者使用,或者在描述中国现象时,当作知识点介绍。
但在中国学术中,城镇化与城市化的势头正相反:知网中,以城镇化为主题的文献3万8千余篇,略高于城市化的3万7千余篇。
2009年以前,以城镇化为主题的文献数量均未超过于城市化,从2010年开始,城镇化主题第一次反超,三年后,以城镇化为主题的文献发生了井喷般的增长,一举抵消前三年的劣势。2013年,正是“新四化”提出后的第一年。
如果计算出城镇化与城市化文献之差,再与两者中较小者相比,得出相差的倍数,就会发现一个具有周期性的规律——每10年就有一次明显的“城镇化”逆袭。
1983年、1993年、2003年、2013年,皆与各级党政领导的执政周期相吻合。
政治的话语一旦形成,就难以被轻易打破。而对政治术语的把握,既是官员们的晋升必备之道,也是幕僚们的安身立命之本。这些年份密集的人事变动,给知识界提供了十年一次的兜售理论与观点的机会。曾被高层认可的城镇化是一个相当安全的选择。
政绩带来的统计压力,也更需要理论支持。
时至今日,在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名词的科学术语中,依然只有城市化,而没有城镇化,但这并不影响城镇化在人们口中和笔下出现。本来,这场争论和知识界就不应该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