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凤新(媒体人)
《我爱我家》日前举行二十周年欢聚活动,英达、英壮、杨立新、关凌、张越等主创与两百名观众笑谈当年。粉丝公布一些“研究成果”,包括论《我爱我家》与小说《红楼梦》之关系,比如这家人姓贾,不少台词出自红楼,老傅讲“这个红烧肉我竟很受用”,就是贾母的口吻。可供考证与阐释的角度越多,考据工作越有乐趣。
大家当然记得《我爱我家》的总设计师是梁左,现场忆及,也是“怀念梁左的聚会”。相声式微之时,情景喜剧给了梁左另一方舞台。不过,他生前夙愿是写长篇小说,有个构思就跟《红楼梦》与红学家有关。早年在北大念书,他是红学研究小组里的核心人物,还从红楼里考证相声的历史;后来弟弟梁天回忆,梁左曾劝他多看红楼,“很少有人物、景物、心理描写,大部分都是对话,为什么看完脑子里还有人物形象?这就是语言魅力。”这一点让梁左自己的创作获益匪浅。多少年来,电视台播完《我爱我家》,电台深夜节目继续播,听众当群口相声来听,人物犹在眼前,见或不见,竟也没有障碍。
如同张爱玲说的,《红楼梦》读得太熟,不同的本子,稍微眼生点的字就会跳出来。在《我爱我家》里,那些句子张嘴就来,有时喷薄而出,时代落差,古今大战,熨帖之中别有一种异趣(当然,诗词歌赋、名人名言、时代金曲,梁左他们也能信手拈来,共冶一炉)。借助梁左身边人的目光往更深一层来看,比如他同班同学查建英曾撰文回忆:他聊天时很多句式来自《红楼梦》,“把清代破落贵族的白话直接和北京后革命时代的调侃,很随便很家常地拌在一起”,而梁左本人性格比他写的喜剧复杂得多,“有点像个沦落江湖、看破人生的旧文人,对人性极为悲观”,如同曹雪芹的隔代知己。
对于粉丝列举的《我爱我家》与《红楼梦》的关系,英达也说特别想去问梁左,可惜他英年早逝。其实在第89集《名门之后》中,已有过虚虚实实的调侃。在那一集里,老傅讲,“说起来也相当惭愧,其实我们家祖辈上啊,也是名门望族,江宁一带一提起织造府贾家,没有不知道的……”和平问:“都是您家的?”老傅支吾答道:“艺术虚构嘛。”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是真志国,不是假志国”,是虚构之虚构,如同梦中之梦。那时王朔还批评87版电视剧《红楼梦》,宝黛钗都不是北京人来演,话也讲得拧巴(是指配音?),“拿北京话说才有意思,人物才搭得上”。如今来看,倒是在《我爱我家》里,北京一家人念出红楼语词,也算一种时空穿越。
王朔当年给梁左作品写序,还有这样一句评价,“我觉得最有读者缘的小说便是那悲喜交加的东西。”《我爱我家》有没有让人悲喜交加之处?不用剖析笑声背后的深意,也不用集体记忆来加冕,光是每一集的开场与结尾,那些没有言语填充的时刻,也值得留意。录影棚内灯亮起来时,众人屏息,静候好戏启幕;待灯火渐灭,音乐响起,众人起身——未尝不是盛筵必散的一种写照。英达至今纳闷,“到底为什么无法超越,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还没想明白。”或许答案也在曲终人散的那一刹。其时台上灯火阑珊,一片静谧,此情此景,是情景喜剧的留白之处,是不写之写,在拍摄播出之时已奠下怅然的调子,化为“迷路时远处的那盏灯”,以及“记忆里忘不了的温存”。写完剧本撂开笔,或者端坐在台下观众中的梁左,应该深谙此理。
二十年过去,《我爱我家》依然让人难忘。看剧长大的70后、80后,甚至把它当那一代的“圣经”。新旧交替时期的时代风貌更借电视剧留下一段横切标本:下海、倒爷、走穴、出国、追星……现在回望,鲜活如初。当年初出茅庐参与剧本创作的束焕,已是《人再囧途之泰囧》、《民兵葛二蛋》的大编剧,连贾志新的超短热裤最近还被时尚杂志列为“男人30岁后必须扔掉的20件衣服”……能否继续接受时间检验,不妨再等下一个二十年。记得“甄嬛体”大热时,有人曾吐槽不过是“红楼体”的变种,宫里的人其实是贾府的人。看《我爱我家》的这一代,满口“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你们,也是贾府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