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卢雁 实习生 邓灵灵
央视热播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以下简称《邓小平》)的编剧之一黄亚洲目前在美国游历、写作,即便身在异国,黄亚洲依然未能“逃离”《邓小平》的舆论热潮。
黄亚洲日前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说,“开播首日,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当年上山下乡的‘兵团战友’,我们一起回忆往事,感动到流泪。”这一周,黄亚洲只要打开微信,总能收获许多笑脸和鲜花。
在美国,黄亚洲住在好友家,好友夫妇都是当年的清华高材生,去国多年,对祖国充满感情。这些天,这对夫妇在身边各种华人圈都不忘说一句:“央视正在播放的电视剧邓小平的编剧之一就住我家。”最后,黄亚洲几乎每天都能尝到朋友夫妇带回家的、各种朋友捎来的“私房菜”。“我知道,我尝到的岂止是美味,是美国人民朴实的感情。”
1949年生的黄亚洲,作为文革、改革开放这段历史的亲历者,他承认自己“泪点低”,尽管对《邓小平》剧情再熟悉不过,还是会看得抽鼻子。
黄亚洲很爽直地说:“我这人有点俗,还曾担心这部‘主旋律作品’收视率不高。”
现在看来,这种担心可以放下了。
8月8日,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在中央一套播出,首日收视率最高达2.88%,成为当日所有频道电视剧收视冠军。此后,各种好评声接踵而至,人物“接地气”的呈现方式,以及大量的历史细节,使这部“主旋律作品”同时收获了人气和口碑。
“肯定的评价现在主要集中在该剧对邓小平人格魅力的展现上,”黄亚洲告诉澎湃新闻,“比如剧中邓小平给瘫痪的儿子擦身,‘四人帮’毁灭前邓小平表现出焦虑、担忧等镜头,大家看后都表示,呈现出的是一个作为‘普通人’的邓小平,他也会担惊受怕,他也疼爱儿女,这就很贴近我们”。
同时,剧中一些情节也招致争议。一份遗志、一句台词、一件轶事、一场风雨,任何可能与历史存在偏差的剧情,都被列出考证,成为争论的对象。
为此,黄亚洲回应:“剧中最终体现的这些,一定有它的道理,电视剧只是一部文艺作品,不是《新闻联播》,我们要从故事的角度去理解。”
谈“老爷子”:领袖气质和慈父形象并存
澎湃新闻:你在接触邓小平家人和下属等身边人的过程中,你觉得他们对邓小平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们眼中的邓小平是什么样的?
黄亚洲:毛主席曾经送邓小平一个“钢铁公司”的雅号,喻指他的坚毅性格,对这一点,大家都是敬仰的,谈起来也是感慨的。当然,在他的家人眼里,这位“老爷子”不仅是严父,更是慈父。他在跟外孙女儿玩耍时会伸手去“揪小辫子”,流露出童心。
所以我在写邓小平的时候,采取了一种“平视”的角度,是写领袖,也是写人,把他的精神状态以及七情六欲都同时表现出来。
澎湃新闻:在对邓家人的采访交流中,能回忆一些细节与我们共享吗?邓小平对他们的影响在你看来体现在哪儿?
黄亚洲:每一次的交谈,都会让我感到他们对父亲的坚信与深情。邓小平在压力下的不屈不挠,我看在他们的性格中都有体现。在政治重压下做最坏打算之时,全家“分家庭照片珍藏”的细节就最能体现一家人的团结与坚韧。“老爷子”过生日之时,年幼的邓家第三代会送他礼物“三只小猪”玩具,而他会给几个子女都写一幅字,说“爸爸没有什么别的可以送给你们的,就一人送一幅字吧”。
写到这种亲情时,我自己内心也会涌暖流,不仅为邓家人的亲情,也为我们所有中国人家庭的亲情。其实我们中国人都特别珍视这种传统的家庭感情,所以邓小平晚年也感慨过:“家庭是个好东西。”
澎湃新闻:剧本里有没有什么情节是在这种交谈过程中作了修改的?
黄亚洲:有,举一个例子吧。在我写的部分里,曾经写到邓小平在思想解放大讨论受到压制的时期里,夜不能寐,甚至半夜起身,取烟,走到院子里思索。其实这些描述都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邓家的几个女儿告诉我们,“老爷子”的起居极有规律,心中再大的事,也是按时作息,一般说来躺下不久就能进入梦乡。这种作息规律是“老爷子”在严酷的战争年代中练就的,所以我就不能按照原来那么写。
澎湃新闻:邓小平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是一个情绪不外露、非常内敛的人,在工作中是,在生活中也是,但影视剧毕竟是表演的艺术,我们感觉这部剧里的邓小平还是挺爱表达的,这会不会有点背离人物的真实情况?这两者如何兼顾?
黄亚洲:邓小平晚年时不爱多说话,以及他基本不与家人谈工作上的事,也不与秘书谈论各种烦心的工作问题,这确实是我们编写故事以及生动塑造人物的一个难题。当然也有解决办法,比如他与下属就会讲很多工作上的事,他的很多生活细节也能传达出他的思想情绪。另外,让他适当地在不同场合说一些话,也不至于证明他的多语。
澎湃新闻:2004年上映的电影《邓小平1928》,你也是编剧之一,同样是表现邓小平这个人物,从《邓小平1928》到现在这部《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有什么变化?
黄亚洲:在那部电影里,我写的是24岁的邓小平,写到了他的党中央秘书长身份的地下生活,写到了他的初次婚姻,那时候着重描写的是他的已经确立的人生志向,他品格中的坚毅与智慧。再多的,恐怕也没有了。而这一部,除了继续表达主人公上述的品性之外,更多的,则是表现他的对国家命运与人民生活状态的思考,以及这种思考中的果敢实践。他的这种行为改变了中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世界。这是他彪炳中华民族青史的最为浓重的一笔。参与这段历史的描写过程,我当然更加心潮澎湃。
澎湃新闻:这部剧选取了邓小平复出后的那8年作为背景,为什么不再往后写了?
黄亚洲:应该说,这8年,是邓小平复出后拨乱反正的关键8年,国内政策、国际政策,他都作了极大的、极为有效地调整,国家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人们会在1984年的游行队伍中自发地打出“小平您好”的横幅。我想,这横幅,不是简单的一幅学生宿舍的床单,而是重新找回了自信心的中国人民的心声。所以,电视剧在这里打上结尾,是合适的。当然,历史还在延续,还在很活泼地前进,以后的中国当代史,也会有银幕与荧屏来蜂拥表现的。路总要一步一步走吧。
谈争议:不会胡编,也不要把电视剧当社论看
澎湃新闻:前两集中说“粉碎四人帮”是遵循毛主席的遗志,是现在争议比较大的一处,这样的台词一度被认为是“文学创作”,但也有人考证说这一细节是真实的。对这一段,你们当时是怎么印证和处理的?
黄亚洲:肯定不会完全的胡编。我个人认为,这是剧中人说的台词,剧中人这么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他一定得这么说,这在历史上是合理的,更不用说这只是一部文艺作品了。
澎湃新闻:第二集中有这样一段:邓小平听到“粉碎四人帮”消息之后说的话是“孩子们,我还可以干二十年!”但有人考证,历史上真实的情况是邓小平说了一句“看来,我可以安度晚年了!”;还有一处:1976年10月6日的北京,并没有下雨,而电视剧为了烘托气氛,下起了大雨。这些改动颇有点耐人寻味,这样改动的用意是什么?
黄亚洲:“看来,我可以安度晚年了!”确实是邓小平当时的原话。剧中最终体现的这句台词,你可以理解为这只是一个电视故事吧。关于那天是否下雨,我想,也不甚重要。观众会理解的。还是这句话,小事不拘,要把它理解为一个电视故事。
澎湃新闻:已经播出的这几集,几乎每一集都有泪点,作为编剧,你会刻意制造一些泪点吗?
黄亚洲:要说泪点,确实有。但是这些泪点,应该说,也不是刻意制造的。它本身就是中国当代史的泪点。中国的当代史是会叫人掉眼泪的,尤其是我们这些过来人,所以我们自己在看片的时候,也常常泪流满面。另外一个方面,那就是邓小平拨乱反正的拳拳之心,以及马少骅老师对此的精准表达,也会叫人热泪盈眶。毕竟,这段历史太艰难了。
澎湃新闻:作为编剧之一,你在创作过程中,事实部分得到哪些部门或者机构,哪些人的支持,看了哪些书籍或者材料?
黄亚洲:这个戏的编剧工作,始终在中央文献研究室的指导下进行,近四年都是这样。中央领导也对这部戏很支持,换句话说,要是没有中央领导的意见,这部戏的创作也没有那么快就立项。看的材料那当然是海量的,书籍与网上各种材料都有,关键是取舍。总体还是遵循“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
澎湃新闻:你自由发挥的空间有多大?
黄亚洲:虚构人物的那几条线上,我们都可以发挥,可以构建情节,哪怕是表现主人公的细节,我们也可以发挥,这里的自由度还是有的。比如我们设计了邓小平考察广东时期的下农村视察,碰到当时的农村只允许农户“至多养三只鸭子”的政策,这里我们就设计了邓小平突然停车进村、手忙脚乱的农村干部慌忙挡住墙上来不及抹去的“继续批邓”的大标语、邓小平察看农家灶房、邓小平发现农户多养鸭子的蛛丝马迹,然后是农户大妈吓得要朝各位“视察领导”跪下来求饶的情节。
发生这些情况的大背景是真实存在的,至于写什么来表现,则由编剧来加以发挥了。毕竟,这是一部文艺作品,不要拿它当社论看。
澎湃新闻:这部剧中除了邓小平等现实人物这条主线外,还设计了一系列虚构人物作为副线,就剧本而言,你认为这些虚构人物的部分有多重要?这些虚构的人和事,比如夏家、田家,背后是如何取材的?
黄亚洲:虚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些命运各异的普通人物不仅是推进剧情的线索,而且他们的翻天覆地的命运轨迹也正是邓小平推动改革开放的成果证明。
田志远与夏默,是两位虚构的高级干部,夏默更是知识分子型的,他们身上其实寄寓了许多干部的影子。而他们的夫人、子女则更是许多普通中国人的缩影。这就是鲁迅说的“杂取”。你不能说谁就是谁,谁就是谁的化身,甚至可以说,他们身上都有你我的影子。
谈尺度:一直做着“写了不能拍”与“拍了通不过”的准备
澎湃新闻:华国锋和胡耀邦是邓小平时代不能绕过的两位政治人物,但以往的影视作品往往回避,这次将他们写进剧本,不少人评价说是一次大胆突破,为什么要作这次突破?
黄亚洲:既然“不能绕过”,那就不要绕过。我们的着眼点,还是写好邓小平的形象,写出他对当代中国的贡献,这样,其他的问题就都不是特别的问题了。要说好一个故事,就不能过分的片面化。在这个方面,总的说,领导部门也是比较开明的。
澎湃新闻:编剧过程中有没有尺度方面的纠结?
黄亚洲:尺度的纠结,肯定有。不仅是最后审查阶段,就是编剧们自己在讨论剧本写作时,就考虑到了种种问题。因为毕竟是电视剧,受众面积这么大;又因为是中央电视台播出,人们在看央视节目时往往会有更多的解读;再者,当下的人们对时政又这么关心,观点与判断百花齐放,我们在描述当代史的时候,更要注意史实以及史实的合适表达。当然,所谓的合适表达,也没有一定之规,编剧之间也常发生热烈讨论,也常有写了删、删了再写的事。
但是我想,这样的故事要说个基本明白,一定是不能回避有些人和有些事的,不然,什么都顾忌,这故事还怎么往下讲?
澎湃新闻:你在此前的一次访谈里提到:审片之后,还和许多权威人士不断争论哪些不宜表现,哪些应予删节。能否举个例子?
黄亚洲:譬如撒切尔夫人挟马岛胜利的余威来京商谈香港前途问题,由于在“主权”、“治权”上都没有达到她原先预案的期望,她在与毫不退让的邓小平会谈后,下人民大会堂台阶时,滑跌了一下,估计是神不守舍的缘故吧,这件事在当时的国际新闻报道中许多媒体都做了文章,我们在剧本中也体现了,吴导演也拍了。就塑造人物性格而言,写这一笔当然无可非议。但是考虑到国际观感,这一段,审片时有,最后还是删节了。
澎湃新闻:一开始是谁找到你,邀请你来担任《邓小平》的编剧?
黄亚洲:中央文献研究室的领导邀我参与编剧的,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写过邓小平生涯题材的电影,也写过若干重大历史题材影视作品。
澎湃新闻:据说现在的编剧团队已经是“第三次搭建的团队”,那么此前的为什么没有成功?
黄亚洲:在这之前,也有写改革开放中的邓小平形象的电视剧作品,第一次据说还拍摄了,但是没有获得通过,具体原因不知,好多年了,可能与政策把握上的难度有关吧。第二次有了剧本,还没有投拍,可能也是政策把握的原因。所以这次由中央文献研究室直接来组织创作班子,把握性就大一些。
但是说实话,我心里一直是不踏实的,一直做着“写完了不能投拍”与“投拍了通不过”的心理准备。
澎湃新闻:这部片子和你以往参与的“主旋律电视剧”相比,在剧本审查方面,有什么不同和难处?
黄亚洲:确实,我参与过不少所谓“主旋律电视剧”的创作,但书写的英雄人物大多是历史年代久远的。这部戏比较特殊,表现的年代是我亲身经历的,很多老人都还健在,许多事都有很多亲历者,如此年代的真实人物要作艺术呈现,当然难。好在有中央文献研究室诸位的具体指导,毕竟松快多了。
剧本审读以及电视剧摄制完成后的审片,当然也可以说是严格的,都是按程序一步步走的。总之,我得到的信息是,在离播放还有一星期的时候,吴导演还在机房里作修改,制片方与导演的苦心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