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明君的渴望真是绵延数千年而不绝。有，自然要蜂拥而上；没有，创造一个也要上。要是崇拜唐宗宋祖之类，还可以理解；真要仰慕强人政治的，加上个汉武帝也算情理中，但把吕后这样的人，在正史的总评价中抬得这么高，真的好吗？
不管是《史记》，还是《汉书》，都会说，“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说得好像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就是因为惠帝和吕后的无所作为似的。我常常怀疑司马迁是不是特别爱用春秋笔法，是不是高级黑：在《史记·高后纪》里给予了吕后这么高的评价，然而通本汉书史记，凡出现吕后的地方，几乎都没有干什么好事。比如说，诛韩信、醢彭越、人彘戚姬、鸩杀赵王，幽杀少帝……她自己呢，大肆分封吕氏为王，结果自己尸骨未寒，吕氏就已被族灭。真没法看出哪里有一丁点儿的政治智慧了，连占便宜都没占好。
公平地说，好事并不是吕后干的，坏事也并不是凭她一人之力就能干的。她不过是站在刘邦前面，禀承刘邦意志，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罢了，而不是老虎。只不过，当时大汉帝国刚刚复兴，刘邦已死，有一个强势人物作为号召，人心聚拢总是容易些。正如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利》所说的，“事实上，大多数人在面对亟待解决的难题和生活所强加的责任时，出于惰性，渴望有一个明确而又普遍有效的、有秩序的世界性机构，省得他们去费心思索。”何况，中国人只喜欢强势，只要你强势了，就是成功，就会崇拜你，哪管你对错。
但细细分析下来，吕后除了歇斯底里之外，连“强势”这点都做不到。作为一个出身乡野的姑娘，所以她不出事犹罢，出了事必然被一锅端。
不得不说，吕雉对刘邦的政权稳定，立下汗马功劳。她替刘邦坐过牢、当过项羽的人质、养育过两个孩子，刘邦出差时看守后方；两个哥哥还跟随刘邦打过江山，是军功集团的重要成员。史书中的记载是“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显然，吕雉虽有功劳，最大功劳，还是在替刘邦解除后顾之忧——杀功臣上。
韩信是何等人物？当初楚汉争霸时，韩信据齐地，与楚王项羽和汉王刘邦三分天下，助汉则楚亡，助楚则汉亡，连项羽都劝他自立。是韩信自己碍于人情而臣服于刘邦。在分封时，刘邦夺了韩信的兵权降为楚王。后来，又找了个借口把他骗出来，说有人告他造反，把他降为淮阴侯。后来，陈豨造反，刘邦亲征。韩信与陈豨的家臣勾结，准备发动官徒奴隶来攻打留守的吕后和太子。
吕后得知了消息之后，让萧何把韩信骗进了未央宫。韩信一入宫，吕雉就命令武士们缚绑起来，把他杀死在长乐钟室。
接着，吕后还干了一件事：夷韩信三族。
这里，我们不再讨论韩信的造反是不是被诬了；尽管蒯通后来说得很清楚：当年实力强大、楚汉的命运都系于他一身的时候，他都愿意臣服于你刘邦；现在天下已经定了，无兵无权了，他怎么会这么傻还背叛你呢？这个有点罗生门，各种说法都有。但刘邦和吕后屡次用欺骗的手段来对付他，谁的心术更不正，不一目了然吗？我们只看看，吕后胆子怎么这么大？刘邦都不敢杀的人，她怎么就敢杀？
而且，刘邦虽然在外，但这么大的事，吕雉既不事先请示，也不事后汇报，就自己做主了。她甚至都懒得派人知会刘邦一声，而是等到刘邦已经打败陈豨，回到宫里了，才听说了这件事。刘邦的反应是：“且喜且哀之。”可见，在这件事上，吕雉其实秉承的是刘邦的意愿，符合的是刘邦的利益。
韩信造不造反，没证据，如果刘邦去干，势必寒了天下人的心；吕雉干了，就给刘邦留了缓冲带，就有余地了。
类似的事，吕后又干了一次。彭越毫无反心，被与他有隙的手下人诬告，刘邦查了之后，赦他为庶人，先流放着；结果彭越碰到了吕雉，就向她哭泣自己的无辜，想回到昌邑。吕雉一边安慰他，带他回洛阳。一回洛阳，她就劝刘邦杀了彭越。原因无他，仅仅因为彭越是“壮士”，一个有实力的人。杀了之后，又是吕后派人补齐了彭越造反的证据，还把他剁成肉酱分发给各诸侯王吃。接着，又夷灭了彭越的宗族。
干这种事，就是脏活。
不要以为吕后性格残暴，又先后残害多位王（都是刘邦的庶子），就能为所欲为。她可以鸩杀赵王刘如意，因为那是宫廷内部事务；但对三番几次阻挠她行事的赵国丞相周昌她就毫无办法；对坚决不允许她封吕氏为侯的丞相王陵，她气得半死，也只能把他升职为太傅，架空他（最后得逞是因为陈平周勃同意了）。
当初敢自作主张，敢把大功臣剁成肉酱的吕后哪里去了？就是因为当初她的所作所为得到刘邦的默许；如今没有了最大BOSS的首肯，她屁都不是。
不过，吕后把戚姬做成人彘、把彭越剁成肉酱的果敢，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部香港电影《黑社会2之以和为贵》，古天乐饰演的黑社会老大竞争者，为了让反对派归顺，他亲自出手把其中一个肢解了，放进绞肉机里绞碎，盛在碗里让狼狗吃。据说在戛纳首映时有观众当场看吐了。古天乐演的这个角色狠吧？但指示他必须在黑社会争斗中不择手段的胜出的，却是大陆的公安厅长。当古天乐打了公安厅长几耳光过后，却只能情绪崩溃，放声大叫，从今往后要乖乖地被人家牵着鼻子走。古天乐再狠、再贪，只不过是人家的小喽罗。
刘邦死之前，吕后曾问刘邦，谁来接任丞相的事情。她一直追问，刘邦从曹参说到王陵、陈平，再说到周勃，吕后还想追问，刘邦说：“此后非汝所知也。”日后，吕后在任用丞相的时候，基本上全部照搬刘邦生前的安排。吕后真的那么温驯吗？当然不是。她之所以在丞相的安排上完全遵照刘邦的遗言，是因为她不懂，也无法制服这帮重臣，只有刘邦的遗命才是护身符。这种临终遗言，就像是领袖对手下的顾命大臣们宣布：你办事，我放心；有问题，找吕后。
至于她在奉行大BOSS意志时，有没有塞进自己的私货，有没有给自己的吕氏家族捞好处，那是一定有的。连点好处都不给，谁替你干脏活啊？《黑社会2》里的那个杀手，替古天乐把反对者剁成肉酱喂狗吃，不也气愤地喊要加钱吗？
作者：侯虹斌，历史小说作者，专栏作家，媒体从业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