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6》的最后一部《阿琴波尔迪》里,有一段落非常美,讲到汉斯第一次和那美丽而古怪的女孩英格博格亲吻,女孩要他别忘了她。汉斯发誓了,但这时发生了一个颇艰难的状况,女孩质疑汉斯:“你冲谁发誓啊?母亲,父亲,上帝?”结果发现这女孩可能是世间最孤独如游魂、被遗弃到最无可依傍之境的不幸之人,她不信上帝、不信父母、不信军队(国家),当汉斯问她“相信太阳下山吗?相信星空吗?相信拂晓吗”?她皆孩子气但又早熟地说:“不信,不信!不信任何可笑的东西。”她不信书本(因为她家的图书全是关于纳粹的政治、历史、经济、神话、诗歌、小说、戏剧……),不信她的妹妹们,不信世界上的孩子们、鸟类、欧洲的河流、昔日的情人、友谊、生活本身……她不信这一切,意味着像一条无流之河,无有可对之承诺、发誓的珍贵事物。
读者读到此,脑海中浮现的是一被生命本身的苦难或暴力“欺骗”,剥夺得分崩离析,眼瞳死灰枯败的(才十六岁!)神经质姑娘──她慎重其事地否决一切提问(而汉斯这样认真地提问,证明他和她是同一种人:他们还是孱弱的孩子,但已不轻易相信这伪善虚晃那些美丽发光事物以榨挤他们可怜兮兮之信仰的,大人世界,而汉斯像偷给女孩看他手上所剩不多的几张,他相信的牌),但这游戏本身就是这一对男孩女孩间,关于“相信”这件事,曲径通幽、“赫拉克利特河流”式,或剥洋葱刮鳞片式的,哲学盘桓与辨伪冒险。
女孩最后说出两件“值得她以它们的名义发誓”的事。
女孩说:“我要说出来你可别笑话我啊!”
第一件是“暴风雨”。“当乌云密布,天空漆黑,雷鸣闪电划过长空,农民们穿过牧场倒地而死的时候。”
第二件更怪,是“阿兹特克人”。
女孩这样解释:
——“他们是些怪人。你如果注意观察他们的眼睛,很快会发现他们有疯病。但是不关在疯人院里。阿兹特克人穿着非常华丽,每天穿衣时非常仔细挑选服饰……他们排出最合适的衣裳,带上昂贵的羽毛帽,胳膊和双腿上佩戴首饰,还要戴上项链和戒指;无论男女都涂抹脸部。然后,出门沿着湖边散步,互相不说话,凝眸注视着航行的船只。”
这女孩接着说起:
——“阿兹特克的巫师或者巫医把祭祀的活人放在石头上,然后挖出心脏。……这些石床是透明的……在神庙里的阿兹特克人是站在庙内观看祭祀的……因为照亮庙内的庙顶天光恰恰来自那块祭祀石头下方的开口……起出光线是黑色或灰色的,是一种微弱的光线,只能照出庙内阿兹特克人严肃的身影;但是,新牺牲者的心血一流淌在透明的黑曜岩上,光线就变成了红黑色……这样一来就看不出阿兹特克人的身影,而是照出了他们的面庞、被红光加黑光变形的脸,好像光线能把他们每个人个性化……”
这疯女孩这段妖丽不可思议的画面,感动了那少年汉斯,他呼吸困难地说:
——“我冲着阿兹特克人发誓,永远不会忘记你!”
这个古怪的段落也深深感动着我。一个乱世浮世的年轻士兵,和一个脑袋不知充满什么奇怪、阴郁、高烧、疯狂念头的女孩,用“阿兹特克人”来起誓,像两个在分崩离析,所有人类被卷进一个战争、屠杀、地狱之景的噩梦,偷偷的,用游标锁定一个他们秘密的──“其他神圣之物皆早被其赝品、窃占者玷污、偷换成假的了”──只有这个女孩描述的,不完全是阿兹特克人,严格说是被垄罩在那活人祭之后的光影效果中的阿兹特克人,足以支撑他们对“永不忘记”这对抗时间腐蚀、崩塌,纯度硬度质子数最大的那枚锚钉。
但女孩所描述,藉之让她爱人起誓的那一切,不知为何,却让我想到电影,而且是我有意识进入现在这个世界(应是二十世纪最后二十年,到现在二零一四年吧)的电影,而非我初生之前就已历历存在的那许多电影史上伟大的博物馆展廊班的电影。
这让我想起让·吕克·南希的《电影的明证》里,讲到伊朗导演阿巴斯的电影《随风而逝》中,妇女禁止主人公使用照相机,有一段我阅读时反覆咀嚼的,颇晦涩的话:
——“这部电影中,摄影遭到禁止──同时这也一定会唤起一神论的禁止:首先,一神论是神明于内心深处的后撤,一种缺席的存在(即“隐蔽神”)。这位坚持的妇女显露出对影像的禁止──拒绝和抛弃……但禁止本身在一神论的边缘显得精疲力尽,正如它与真实电影中影像的冲突……它可以被村庄闪烁的白光和风吹过的麦田所吸引:好似颜色和体积的力量,既丰富又含蓄,为了禁止而溢出和补偿,也即是说,死亡的秘密隐蔽于生命深处。”
这段让我反覆咀嚼仍晕眩不已,似乎那透明、薄光、流动幻灯画面的“电影”,其力量在于随时摔落深渊的滑石波进入又出来,一种搅淌着大量象征、讳深莫测的“往死亡那端眺望”的诗意,甚或抽象的宗教:“一个再次给定的世界”。
在《2666》这庞大万花筒写轮眼的最后一部里,小小这一段,这女孩让汉斯起誓的“阿兹特克人的神庙”中发生的,那流光幻影,那所有人悲不能抑被琥珀般裹陷在其中,却又平静、柔和,只见轮廓或身影的,不正是“一个再次给定的世界”?它是从那庞大的海洋菌藻般的,被女孩判定为“不信!不信!不信!”的,那些美丽的符号、抒情的感动、歌剧、古典的高贵品德、现代国家所渲染的激情……像网络巨量讯息中过滤、筛选、比对,躲开被植入的木马程序,最后让这对小恋人选择,不只是相信,而是可以借之起誓。
那个“阿兹特克人”当然只是那疯女孩脑中某个投影的,秘密的某一时刻的电影院。某一部正在投影的电影。她投影到遥远古代(外国),和她完全无涉、互不相识的,一群正被残酷、神圣仪式和巫师催眠的“现在活动着的这些你们,并不是真实的存在,你们或只是一个更高意志创造之梦里的破碎影子”,所有人的眼瞳都像被镊子拿掉的游魂状态的,阿兹特克人。
那使我想起被飞弹击落的马航,我哥们说:“为什么一定是普丁?按利益成本推算更可能是老美。”我想起刚结束的世界杯。我在哥们家熬夜,怀疑这是一场梦,目睹巴西被德国咚咚咚咚连进七球。我们狂怒哀嚎:“这他妈后头一定是国际赌盘在操作。”包括墨西哥延长加时被荷兰进一球加一个十二码罚球硬生生反超。我们拿着啤酒痛骂:“假的!假的!”甚至后来我哥们神秘对我说:“你真相信内马尔什么脊骨破裂吗?”
我们被一个规模超出想象,像唐卡一样一层之外还有无数层的电影制作团队蒙骗着,天地之间无所遁逃,“假的!假的!假的!”我们和那女孩无有差别。
(原标题:《我们剩下可以以之发誓》)
作者:骆以军,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作品以小说为主,兼及随笔、诗歌。长篇小说《西夏旅馆》2010年获得“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首奖。著有《经济大萧条时期的梦游街》《西夏旅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