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教廷,掌控了与神对话的利器,教宗专属的大赦,到十三四世纪转成赎罪券,终沦为教廷敛财的工具与罪证,而激起中古世纪欧洲的社会动荡。在今日看来,愿意购买一张证明来免去自己的万恶之源,实在愚不可及。但即便是赎罪券早已撤消,各种朝圣赎罪的名目仍变着花样地吸引万民,愚信,似乎是人类惰性的根本,难以彻底消除。
作为学识渊博又肩负教化重责的教宗,难道不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
从十七世纪巴洛克到浪漫古典乐时期,贝多芬的《欢乐颂》、韩德尔的《弥赛亚》、海顿的《创世纪》与孟德尔颂的《以利亚》,都曾赞颂上帝的荣耀,庄严隆重而气势磅礡,大群交响乐与合唱团在大教堂里唱诵,即便是从头到尾只唱着“哈利路亚”,都能量十足如千军万马奔腾般振奋人心。在这众星拱月的气势里,宝座上的位置,万众瞩目,挑战着在位者内心的坚毅与笃实。是人是神,一念之间,刹那聚合与崩解。
生于十五世纪末、以“因信称义的自由与由爱行善的不自由”,来反对教宗的德国基督教改革运动先驱马丁·路德(MartinLuther)曾提出“人人皆祭司”的圣经(彼得前书第二章与启示录第五章)证据,将罗马教会比喻为掳掠以色列人又不断被各族统治的巴比伦王国(位于今伊拉克),提倡:“基督徒是全然自由的万人之主,不受任何人管辖;是全然顺服的万人之仆,受一切人管辖。”
(Martin Luther)
我在坎城影展上看完2003年新版的《马丁·路德传》,由衷地敬佩,身为神职人员所要思考与担负的责任,远非常人所能想象,知道得越多,经历的痛苦越深,这几乎已经是神的工作,却又时刻承受着魔鬼的试炼。见地超越常人的下场,就是被“普通人”批判、指责、疏离甚至审判,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亦难窥全貌。
精通音乐的马丁·路德曾谱写许多经典圣乐,并主张:“音乐是神的恩赐而非人的才能”,既然是神送给人类的礼物,理当人人享用,不该成特定神职人员的专属特权,而开创了平民诗歌由会众齐唱的聚会方式,人人直接赞美上帝,而不需透过任何特定神职的媒介。
生日里有数字5的人,多半好学多闻或家学渊源,跟魔术师科技功能性的好学有别,是属于思考阅读型的哲学知识,魔术师偏向专注于实验与手作累积的经验法则,教宗则偏好钻研天文地理的浩瀚学识。拥有5号教宗牌的人,若非出身书香门第,便为学识渊博之人,相貌堂堂有威仪而略带温暖的谦和,虽不多话,却能吸引人注目,而牵引出一席漫谈。对的,教宗牌特质,喜欢被崇拜的感觉,越被仰慕越能展现长才而受到应有的关注。反之,若遇上逆位时空,这种需要关注的习性,便成阻碍自己前进的绊脚石。
想象一下,作为教宗,处于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怎能在意他人之关切与否?越是不在乎他人看法,而专注于自己灵性与学识成长,越能得到自己渴望的仰慕,这便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理:悖论!有目的的作为,越难达到目的,无目的的努力,反而能无心插柳柳成荫。
《金刚经》写道:真菩萨不住相布施而没有功德——真正的菩萨,理所当然没有特定对象与目标地给予布施,不会累积任何功德,更不在乎随之而来的名闻利养,反而无挂碍地成登地菩萨。拿教宗的处境来对照《金刚经》描述的真菩萨,精准得很。
若以长相来区隔或辨识出生年月日数字,那么,零号牌的愚人便有某种小丑式的散漫神情,而一号牌的魔术师则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好奇宝宝,二号牌女祭司拥有迷人的恍神特质,三号牌女皇则必须金碧辉煌打扮好才会出现,四号牌皇帝始终维持没有情绪特征的表情以撑持威严,那么,五号牌教宗,定会摆出温文尔雅的气定神闲,即便是心中有万丈波涛,也得端着,否则,该如何接受万人膜拜呢?
当然,这都是某种状态的描述,算是惯性延伸出来的气质吧!你如果相信轮回,便能想象人类经过千千万万年的生活经验累积,不论是由基因延续的记忆,还是灵魂磁碟里的储存展延,都能摸索到蛛丝马迹,与自己选择出生的年月日数字相应。
牌面上,教宗身穿红袍端坐信众前,头戴身心灵三层宝冠,右手指天祈请祝福,左手拿着权杖象征神权,耳旁垂挂吊饰以示聆听内心的声音,象征着与神对话的状态。宝座前两把金银钥匙,代表日月内外阴阳交流,以开启神祕的智慧之门。信众分别穿着代表热情与纯洁的红玫瑰和白百合衣饰,呈现出热烈的虔诚与纯粹的相信。而教宗与信众的服饰都有牛轭Y型符号,以示经由锻炼精进而终能彼此服侍。
比较特别之处,是教宗后方虽有女祭司一样的柱子,却是需由经验法则而取得智慧的灰色,不若女祭司般从帷幕里的潜意识汲取本源,且双柱上图案呈现身心结合的肉体图腾,象征着同为与神对话,女祭司与教宗的途径,明显地截然不同,女祭司的直觉与教宗的理性,深浅轻重有别。
既然身为教宗,便与群众息息相关,无法像女祭司与隐士那样离群索居,必须像罗马教皇、达赖喇嘛、孔子、孟子、玄奘那样孜孜不倦,既要不断增长自己的知识与经验,同时要教诲群众传承法脉,才能喂养身份地位扩展延伸的信仰版图。与皇帝同为父亲的角色,教宗比较像是教育部长,担负着心灵道德的传播责任与社会规范,没有律法的牵制,却站在灵性滋养的最高点,教化人心。
控制人心,远比形式上的桎梏,影响深远而巨大。不论是控制者或受控者,彼此拉扯的力道,有如教宗牌面上的牛轭图腾,驾驭得当,是最美好的服侍,反之,便成灾难。
易卦中第五卦的水天需卦,为龙困浅滩之象,处于等待脱困的时机。卦象内外则上有水险,下为刚健之干卦,显示得此卦者身强力健而有能力,却偏偏遇上水险阻碍,暂时无法前进,而必须等候恰当的时机。且水在天之上为云而未能成雨,象征着阴阳不调而未达开花结果之时,需待天时地利条件齐备,才能发挥长才。得此卦者,虽自知拥有涉险的能力,却仍须等待,而不至于无谓地耗损实力。
需卦在文明初开的屯、蒙卦之后,显示着百姓教化的需求与生计饱足的饮宴,双双不可偏颇的养精蓄锐,恰似一幅安居乐业定期虔诚礼拜的图像。身心灵的飨宴,始终必需在物质丰足之后,才可能逐渐成形。教宗的存在意义,表面是心灵教化,骨子里,始终无法摆脱肉体的物质需求,而永远不可能像2号女祭司那样,直抵心灵深处的殿堂,纯然与神对话。
系辞需卦说:“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孚为诚信,这卦是说等待期间,累积诚信,便能展现光明坦途的亨通大道,能安居静谧则吉祥,有助于未来涉险渡大河。教宗身为庞大信众的信仰领导者,诚信,绝对是誓死捍卫的最后堡垒,也是渡过各种人间试炼的唯一宝剑。而需卦的六爻之变,则步步为营地展现了这条信仰之路的如履薄冰。
有人的地方必有是非,遑论这聚众成堂的信仰殿堂,绝对是个热闹的是非地。作为这殿堂里唯一坐上宝座的人,如何管理这是非的泥沙或沼泽,除天文地理的学识涵养外,如如不动的坚毅,才能守住这诚信的支柱。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卜得此爻之变,眼前虽涉险而能避开锋头,不为所动,坚持与危险保持距离,终能等到脱险时刻而无过。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处于第二爻变,深陷水边沙地,而遭小人闲言闲语,然因自身坚守中庸之道,终能化解而吉利。
——“九三,需于泥,致寇至。”遇上第三爻变,深陷水边烂泥,因好胜而涉险境,且因此树敌无数,导致危机四伏,若谨慎地敬而远之,终能避祸。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进入第四爻变,柔弱无力却需涉险,而无能脱困,但因柔顺的个性而等待救援,终能避难到洞穴,等待离穴脱险的时机。
——“九五,需于酒食,贞吉。”到了第五爻变,身处险境,却能安定饮宴以储备精力,终能等到应战之机。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这是需卦的最后一爻,等待即将结束,避难时,竟然遇到不请自来的贵客,终能搭救自己逃离险境。
看这需卦的六爻之变,完整地呈现了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路,荆棘遍布却也有贵人相助,终能化险为夷。在那神权至上的保守年代,能坚持站在芸芸众生的角度,重新思考与神对话的宗旨,其所需要的能力与定力,远远大于已经坐在宝座上的教宗,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却是教宗该做的出世与入世之事。
虽被当作基督教革新教派后的创始者,地位等同教宗,马丁·路德自己戮力致志的始终是教化的工作,而非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就像他自己说的,人人都有与神对话的权力,谁都无法取代或夺取这样的本能,恰似佛陀强调的“众生平等”而无高下之别。与神对话,其实正是与自己内心深处的神对话,人皆有之,并非特定职能的特权。
塔罗教宗牌面上,教宗与信众共有的图腾Y字,便谕示着互相服侍的真相。角色扮演虽不同,其本质无异,都是服侍。地位卑微之人,虽必须服从并服侍在上位者,而位高权重之人,何尝不汲汲营营地照顾着众人的需求,以维系自己的地位?
马丁·路德绝对深知这道理,却也超越其上,而直探生命的本质,无惧无畏地迈向服务群众的大道,虽历尽艰辛与磨难,仗恃着自身博学多闻的经验法则,终能扮演好“教宗”的角色,而不谋其位,反而得到了真正的“教宗”地位。这个悖论,《金刚经》里,佛陀早已用不住相布施来定义真菩萨,度尽众生而没有功德,才真正地拥有了无量功德。
作者:陈念萱 (Alice N.H.Chen),台湾知名作家、影评人,出版并翻译三十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