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总在想那部名叫《更好的世界》的丹麦影片中提及的一个问题:如何面对恶。
片中小男孩伊莱亚斯的父亲安东是一个医生,经常在非洲行医,度假才回到丹麦来。在这一次度假中,他们遇到一个很蛮横的修车工,因为几个孩子之间的小摩擦,修车工走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了安东一个大耳光。
安东没有还手,伊莱亚斯看着自己父亲被人这样打了个大耳光,心里当然难过,但更难过的是他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克里斯蒂安当时也在场,他是一个刚失去母亲的男孩,对自己的父亲有一股难言的怨恨。克里斯蒂安对世界的理解与伊莱亚斯不同,他无法忍受这尖锐的不公平与屈辱。
于是他想方设法搞来了那个修车工的工作地点,交给了伊莱亚斯的父亲安东。安东想了想,便带着伊莱亚斯和克里斯蒂安,来到修车工的车间找他,他对那个修车工说:“我并不怕你,但孩子们看到了你打我,他们很生气,所以找到你的工作地方。我想你当孩子们的面给我们一个解释。”那个修车工哈哈大笑地说,解释,哈哈。他举起手来,又给了安东一个大耳光。
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恶,它的立场几乎谈不上为自己获益,纯粹是一种没有理由的张狂。但是安东还是没有回手,他在三个小男孩震惊和愤怒的眼神中退出车间,告诉那三个小男孩,你们看,没事的,我并不怕他,我没有失去什么,但如果我回手,我就成了和他一样的傻瓜,是他输了,我没有输。
克里斯蒂安完全不能理解,他叫起来:“不,他根本不认为自己输了!”影片在这里淡过,安东没有多做解释。事实上,我七岁的儿子看到这里,也与克里斯蒂安一样激动愤怒,他实在看不出在这样直观的屈辱中,安东的退让有任何说服力。
孩子认为公平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我试图说服他:如果狗咬了你一口,你为了公平起见,也去咬狗一口,那么你岂不变成了狗?所以,正确比公平更重要。
但是我很快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存在严重的问题,首先,什么叫正确?正确往往是立场的问题,站在狗的立场,狗就是正确的。第二,正确真的比公平更重要么?报复的本能难道不正确么?何况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与他谈正确,已经是太不正确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各种无解的恶,比如我在老家医院时经常遇到有人在非吸烟区抽烟,劝阻不但无效,还会被对方用阴鸷的眼神威胁。而如果是孩子的世界,各种恶则更加密集。他们会有不加掩饰的势利,会热衷于集体排斥某一个人,他们因为天真而更恶。在《更好的世界》中,伊莱亚斯就因为自己是瑞典人的身份而一直受到一群同学的欺负——据说丹麦是全欧洲最排外的国家——他们的欺负带着娱乐的成份,什么也不为,就只为了看到一个人像“耗子”一样四处逃窜的可怜劲。——这就是很多人会遇到的恶,与安东所受的那一个耳光性质相同:它的严重程度绝对构不成动用司法,但又足以损害你的生活。
怎么办呢?安东的处理是主动从这个恶的链条中退出来。他的行为不能治愈恶,但对于这个链条本身算得上是一种纠正,几乎堪称善行。当然在这里,最需要厘清的是善行和懦弱的界线。善良看起来与懦弱长得太像了。电影中,安东不是懦弱之人,后面的剧情给了交代。实质上,真正的善非但不是懦弱,相反,比报复更需要勇气。
论述为善的意义很困难。《孟子》中有一个令人迷惑的故事,舜受到了弟弟象的几次欺凌、暗算,最后一次,象把他推到陷井里,唱着歌回到家,回到家里赫然看到不知被谁救回的舜正坐着弹琴呢。象很慌乱,但舜只是慈爱地说,象啊,哥正需要你帮忙打理家业呢。孟子说,舜当然知道象要杀他,但他是“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你看,这比安东的选择更加无底线。首先舜凭借什么逃离象的杀害,其次舜的宽容所凭借的又是什么?对于这个故事,李敬泽这么解读:“善不会向你应许任何现世的利益,善不是一个有关获取的故事,而是关于舍弃,善之艰难,尽在于此。这是人类普遍的痛苦和困惑,孔和孟都未能给出有力的解答。”
李敬泽的感慨自然也不能作为解答。圣人孔孟也说不出为什么要坚持善,凭什么要坚持善,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一个“有好处”的事情。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基本放弃说服孩子。但是有一次,我注意到他们的一类冲突。
是在他们期待的某次外出之前,两个孩子因为抢要一个水壶,一个先动手打了另一个。另一个马上还手,还手又引起对方再还手。这个时候大人有很多办法可以劝阻,但我觉得由大人干预剧情可能于教育无益,我想让他们看到最坏的结果:于是这两个不懂舍弃的人使剧情进入循环,这就是战争的链条。最后翻脸,这场外出也被取消。
虽然孩子的这类战争完全谈不上善恶,但它起码能以孩子的形式说明,以牙还牙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以牙还牙从情绪上讲比较解气,但同时把自己搭进去了,等于被对方所挟制。
生活中,我们遇到的大恶毕竟很少。但会遇到不惮于用最大恶意去揣测别人的人。
这种情况在年轻时遇到的多一些(现在一般只与朋友来往,年龄的增长给人自由)。但年轻时会遇到不得不打交道的、但又对我怀有敌意的人——走神被解读为傲慢,坦率被解读为炫耀,友善被解读为讨好——于是,我为此飞快地怒不可遏,而且习惯性地,一见到对方,就调整成一个同样敌意的频道,在每句无关紧要的对话中寻找可以反攻之处。我像一只辛劳的跳蚤,在与之每场言语交锋中愈战愈勇,不为人知地累成一团。
某次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我这是替对方给自己补刀吧?因为我把自己降到与对方一样的阴暗中,我损害了自己的心智。如果万一在这样的斗气中,这类思维方式也慢慢变成我的习惯,那么,我的损失岂不是更加巨大?为什么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呢?就好像,别人认为你是一个坏人,你干脆就做了一个坏人?在以牙还牙的回击里,你搭进了自己。
对,“把自己搭进去”,这就是恶对自己最大的伤害。坚持善意也许没有好处,但却能避免这种坏处。我当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善人,却很愿意做一个快乐的人,在以恶制恶的过程中,它的结果肯定是最大的痛苦。如果安东回击,给那个粗鲁的修车工来一个大耳光,他们很可能扭成一团,最后一拐一瘸两败俱伤地回家,但这之后,还面临另外两个恶果,第一,安东的孩子将认为回击是唯一办法,第二,他必须不断地更强,更壮,因为他不能保证每次都赢,但他更强,更壮,更厉害之后,还是有人比他更强,更壮,更厉害,他还是随时会被挨打。
这将使这个世界令人绝望。因为我们知道自己不可能是最强最厉害。很久以前,看到吉田兼好的《徒然草》中有一句话,它说到有几种朋友不可交,前几种我忘了,都是在我们比较正常的思维中,最后一种很有趣,是“身体强壮、从来不生病的人”。这个说法因为太特别了,所以令我记到现在。我想,吉田兼好何有此论,原因是,过于强壮从不生病的人没有体会过无解的挫败感,他们往往会非常信奉弱肉强食的生物规律,他们把力量奉为圭臬。
弱肉强食虽然是人类本能,但本能也不是全部。按这规律,弱者没有生路,弱者可以去死。如果这是唯一规律,人类在一直的进步中,那么我们每一天都拥有一个比昨天更好的世界。但事实上我们有没有拥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大家对此很迟疑。
不过我绝不认为退让是面对恶的唯一办法。对于“恶”本身,退让不能治愈它,更可能纵容它,使之激化。我的朋友赵与我同时看了这部电影,她和我儿子一样,倾向性也在那个孩子身上,她认为惩治纳粹行为就是电影中小男孩处罚修车工的行为的放大。她说不能因为害怕恶行会循环就放弃惩治恶行,因为即使放弃,恶行仍旧会循环,就像壁虎的尾巴,断了它又会长出来。
简单地说,认怂既可能把事情敷衍过去,也可能令对方变本加厉,情况千变万化,随时有异,所以面对恶,绝没有最好的办法或者唯一的答案。我赞成赵的说法,是生存这件事让人类变恶,坏念头和坏行为都有复制性,恒不可能消除。我只是从自保的角度,提出自我消耗较小的一种思路,它是自保,但它对于恶的消除本身并没有任何作用,事实上,也不能指望能像消毒那样去消除恶,因为那样之后完全不存在生活。
作者:陈思呈,专栏作家,媒体人,作品:评论集《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