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离开台北的方法

夜晚的长途巴士里,窗外是高速公路单调重复的景致,台北到台南的行程中途已经停靠台中中港转运站休息五分钟,现在到哪儿了?从窗玻璃往外看,没看到任何指示牌,我望着车厢前方的时间显示,距离发车已经两个半小时,这里该是彰化或员林了吧!车厢里弥漫浓浓的睡意,几部电视机播放着影片,隐约可以听见电影的声响,我伸手调整了冷气的出风口,昏暗的小灯不适合阅读,离开台北不到三小时,经过这样漫长的车程里让我感觉逐渐地放松了,再过一会儿到达车站,我的朋友会来接我,晚上住在台南,明天要到高雄,这是一趟既非演讲、出差,也不是旅游或探亲访友的行程,我只是想离开我住的地方而已。

每隔一段时间我总会这样毫无目的地出门去,有时是出国,有时就是在台湾各地到处走,年轻时曾经有七年的时间我的工作就是跟车送货,台湾各大小城市乡镇不知跑过多少次,也养成我不畏长途搭车的能力,我自己不会开车,却喜欢搭车,轿车、出租车、公交车捷运火车巴士,更喜欢搭飞机,凡是可以将我从一处带到另一处的交通工具我都喜欢。

从小家里就是做生意的,在市场卖衣服看天吃饭,父母已养成除非刮风下雨绝不休假的工作习惯,即使后来开了店,也从不公休,成年后有一段时间因为工作缘故也跟家人一起生活,大学毕业头几年我也上过班,从小的家庭教育没教会我如何放松自己,有很长时间我一天甚至工作超过十四个小时,直到我辞掉工作全职在家写作,这是跟以往读书上班都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不用上班不需打卡,没有计划书没有功课表,没有老板也没有同事,一切都自由得无法想象,而那大片的自由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另一种扑天盖地的不安焦虑。

全职写作说来好听,收入不稳定就别提了,除非状况极好,否则就是坐困愁城,一天能有一千字进度已经是奇迹,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计算机前面发呆,不管写得顺利写得不顺利,我早已认知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往后有生之年不知多久的生活也会如此继续,慢慢我学习一种对付这情况的方式,大致上一星期在家关六天,出门一天,那一天可能是演讲或者跟朋友见面,写完一个篇章或者连着一个月没有进展我就给自己放大假,到中南部或东部朋友家住上两三天,再回家继续跟小说拼搏,每年完成一本书后我就彻底让自己进入空白状态,休息几个月不一定,休息的时候我或许出国旅行,或者连续不断地看电影、甚至大量地看美国、日本、中国大陆的影集,买非常多小说回家。

在一年一本长篇写作之间我看着自己如何面对那些不断被我自己修改的规则,看着自己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规律,看着自己如何克服沮丧焦躁,当然也看过太多次克服不了时躺在沙发上哀嚎。

对于每年必然会发作的旅行瘾头我经常做计划,这次我跟朋友尼克从五月就不断讨论着九月或十月要到北京跟新疆,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我还没凑到足够的旅费,而尼克已经去参加准备考研究所的补习,就像去年四月我原本想着要一个人去越南,不但查好了饭店跟机票,甚至还买了越南语教学录音带,结果因为跟朋友去吃了泰国菜,第二天我们就上网订了飞机票,五天后我人已经在曼谷了。

当然并不是一直都能想出国就出国(主要原因当然是没钱),有时我只是搭上统联客运到中部南部某个朋友家借住,朋友都知道我个性,给我一个房间,其他事我都自己来。

有时我并不出城,搭着672公交车,从中和一路直达松山机场,也没搭飞机,原车又回头,到公馆买买书,去师大夜市吃晚餐,回到家一天就过去了。

有时我写作到下午,突然兴起就搭捷运到淡水去,当然不是为了看落日,搭捷运跟公交车会看到的人不一样,我喜欢看人,揣想着那些乘客各自有着怎样的身世跟生活,我对着车厢里看见的乘客发呆傻想,想起在国外搭乘的捷运或地铁里看见的人,好像一个念头转变我就能让自己到远方去。

曾有三次我带着日本、韩国、中国香港三组不一样的朋友在台北到处乱逛,带了日本朋友去台北故宫博物院,天啊我小学毕业旅行之后就没再去过了,韩国朋友喜欢中正纪念堂跟宁夏夜市,他们不约而同都要求要到龙山寺去拜拜,我当然也照办,香港朋友想看闲置空间改建的艺术中心,我带他们去了台北光点、华山艺文特区、台北国际艺术村,那三次因为一路都讲英文路人把我也当作观光客,而我确实去了一些以往我自己不会去的地方,短短两三天的行程里,我像是用另外一种角度观看台北县市,朋友们都说他们喜欢台湾,不仅是因为东西好吃而已。经过那三次的经验,我那些独自出门到台北或台湾各地的活动突然有了另一层意义,不管是去过的没去过的地方,我都让自己带着全然陌生的角度独自去观看,我不再那么容易对于拥挤的人群或俗丽的建筑感觉厌烦。

有一年我的小说出版后我立刻飞到泰国去了,而去年我一直想着把新书写完后一定要去旅行,四月底我终于把书完成了,六月我去了垦丁,七月去了台东花莲跟宜兰,八月初我才去了一趟高雄,但我总觉得心里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好像离开得不够远,总是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对风景名胜美食都没兴趣,既不是想度假也不是想去玩,我就是想让自己从上一本书里离开,走走路,搭很远的车,到某个地方去。这次的离开已经不仅是从我住的房子里,也不只是离开台北或台湾,而是需要更抽象的离开,从写了一整年的小说里,那些伴随我好多个月的小说情节人物对白描述,我除了将他们存进计算机、送交出版社准备印刷成册,我还得将他们赶出生活里。

要走得更远一点。

“不然我们从基隆搭船到冲绳去好了!”尼克这样对我说,这个话题之前我们还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明年等她考完研究所一起到印度去背包旅行的事,她曾在印度住过一年半,每回我们只要讨论起关于印度的话题没有两三个小时不能结束,“那明天就出发!”我立刻兴奋地说,“但是我明天要补习!”她回答,我这也才想起我还有一个文艺营的课要上。“那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旅行?”尼克问我,“那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发?”我问她,“不如我们从头讨论一次?”尼克说。然后我们都笑了。

但我想没关系,总是去得成的,因为想要离开是为了找些能量带回来继续这里的生活,不管有计划没计划,可以离开一种状态,就能够进入另一种。

作者:陈雪,台灣小說家,著有《蝴蝶》《橋上的孩子》《陳春天》《附魔者》多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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