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念若彼,期望如此,“汉奸”李鸿章,甲午之后,在思想层面上,正离清廷越来越远。
出访欧美,李鸿章深感西方“政治之道”优越,怨念直指本国政体
甲午之败,论者恒谓乃李鸿章“以一人敌一国”,其实不确。严格说来,李氏当日,实乃“以一人敌两国”。故马关议和,曾对伊藤博文大发感叹:“贵大臣之所为,皆系本大臣所愿为,然使易地而处,即知我国之难为,有不可胜言者。”李氏尤其羡慕明治天皇“能听善言”,能“使诸臣之志愿得舒”①,其怨念所向,不问可知。
此种怨念由来已久。早在1870年代,李氏就已意识到,从农耕文明向工商文明转型,乃国人救亡的必然路径——“国人……不谙世事,默守陈法,藏身于文字之间而卑视工商。岂知世界文明,工商业较重于文字。窥东西各国之强盛,无独不然。”②但20余年光阴匆匆,及至甲午惨败,中国近代工商业,其发展仍近乎为零。
马关议和后,爱国分子赠联李氏:“杨三已死无苏丑,李二先生是汉奸”。稍后,李氏奉命使俄,并访问欧美诸国。其革新思想,却又大进一步。归国后,李氏如此描述其见闻感想:
“(西人)立国政教,今人纂述中,郭、曾、薛三《日记》所言,颇得涯略。此行辙迹所经,视数君为广,而时日则太促。然详咨博考,已觉所见过于所闻。其扼要处,实在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积富为强。中国则政杂言庞,而生财之法又不逮远甚。每于纵观之际,时增内顾之忧。胡文忠云:使我多财,天下事尚可为。昔尝叹味其言,然犹是第二义也。”③
李鸿章访欧时,西方媒体为其绘制的肖像画
失势之境,李氏言语、行事均极谨小慎微。但此番对吴永所言,虽有隐晦,亦不难窥见真意。李氏曾对西媒坦言,此行重要目的,乃在“博考诸国政治之道”,以便他日回国,能够“改弦而更张”。李氏自承,之前了解“诸国政治之道”,全依赖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等人的间接陈述,此番西行,亲身观摩,才发现“所见过于所闻”。言下之意,即是在高度认同郭、薛等人的同时,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至于郭、薛等人的意见,试以薛福成为例——薛氏出洋,奉朝廷之命,留有六卷17万余言出使日记。在日记里,薛氏集中表达了两重诉求:1、呼吁清国实行经济体制改革,摒弃“以农立国”,向“工商立国”转型。2、呼吁清国实施政治体制改革,效仿英国、意大利等国,实施“君民共主”。④由此,不难了解李氏的政治立场。
深感政体改革对救亡图存的必要性,李鸿章终于与清廷越走越远
唯李鸿章对友人谈论此次欧美之行的书信甚多,无一封提及政体改革。不过,“(西国)上下一心,故能齐力合作,无事不举”一节,却被反复申说。个中深意,不难体会——郭、薛等人已详细阐明,政体改革,乃达成“上下一心”的必须手段;而李氏将“生财之法”定为“第二义”,用今人之言,无疑是说:政治改革必须先行,否则经济改革亦难成功。
因见识及此,戊戌维新期间,李氏曾一再给予康党协助,并自叹“康有为吾不如也,废制义(科举)事,吾欲为数十年而不能,彼竟能之,吾深深愧焉。”及至康党倒台,政敌弹劾李氏乃是康党,慈禧以此质问,李氏竟能回答:“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⑤其后主政两广,虽受命捕捉康、梁,却暗中多所保全,并长期保持秘密联络。
但李氏对康党的支持,实缘自浓厚的悲观。他曾在书信中,多次与长子李经方谈论维新前途,其结论是:“朝廷……讲求变法,近日明诏多由康有为、梁启超等怂恿而出,但法非人不行,因循衰惫者岂有任事之才,不过敷衍门面而已。”⑥对于康党的政治学问,李氏的评价也很低:“(皇上)每日与枢廷讨论者,多学堂、工商等事,惜瘦驽庸懦辈不足赞襄,致康有为辈窃东西洋皮毛,言听计从。近来诏书皆康党条陈,借以敷衍耳目,究之无一事能实做者。”⑦
李氏悲观若此,仍不惜冒被政敌指为“康党”的风险,与康、梁往来,其根源,乃在痛心中国新式人才匮乏。诚如其对伊藤博文所言:“康有为日后可大有作为,惟据目下观之,了无异能耳”⑧;梁启超出亡后,李氏亦托人勉励其“精研西学,历练才干,以待他日效力国事”⑨。怨念若彼,期望如此,“汉奸”李鸿章,甲午之后,在思想层面上,正离清廷越来越远,终于在1900年,一度计划与革命党人联手策划“两广独立”。
李鸿章访英期间留影
注释:
①中国历史研究社编:《东行三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82,P240。②李鸿章家书:《示儿》,该信约写于1872年幼童留美前后。③复莲池书院山长吴(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初一日),收录于《李鸿章全集·信函八》,安徽教育出版社,P109-110。李氏另在其余多封致友人信函中,表达过完全相同的见解。④谌旭彬:《薛福成呼吁清廷实施政体改革》,转型中国1890。⑤孙宝諠:《日益斋日记》,转引自茅海建:《从甲午到戊戌:康有为<我史>鉴注·序言》。⑥⑦致李经方(光绪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八日);致李经方(光绪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九日),收录于《李鸿章全集·信函八》,P184,P188。⑧《李傅相与日本伊藤侯问答》,《戊戌变法》(三),P448。⑨《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五》, P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