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北大燕京学堂的殖民主义情怀

7月24日,北京大学党政联席会议决定,不再把静园一至六院缮修作燕京学堂的学生宿舍,而是拟按国家文物保护的要求修缮,作为学校发展人文社会科学及交叉学科的教学科研办公用房。至此,北京大学近几个月来引起舆论强烈关注和校生师生强烈质疑的燕京学堂项目,终于向广大校友、在编教师和在校生略作了一点妥协。

但这一丁点儿的妥协决不意味着北大在办燕京学堂的决心上有任何动摇。这个被北大校方赋予了厚望的校中之校,以其全英文授课的“中国学”一年制硕士课程而备受争议。有识之士称其为北大的校内租界,是殖民意识的反应;学术名家指责一年制硕士课程绝无可能培养一流人才;至于用全英文授课的“中国学”,不过是邯郸学步西方汉学家的学术路子,究竟与中国的学问有多大关系,值得怀疑。

(北大燕京学堂开设“中国学”硕士项目)

一年制硕士,海外一般称之为毕业后教育,属于应用型而非学术型研究生的培养机制。但若说一年制硕士培养不出一流的学术人才,恐亦未必。清华学校1925年成立清华研究院国学门,即所谓的清华国学院,招收的研究生,就都是一年制。这个一年制的国学院,培养了王力、高亨、刘盼邃等学术名家,其成就有目共睹。但问题是,清华国学院拥有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这样的学术大师,招收学生,要求他们必须以著述为毕生事业,且已有相当深厚的学术积累。如王力投考清华国学院时,考题是写出“四个一百”:一百个古人名,要写出每个人所处的朝代和主要著述;一百个古地名,要答出各是今天的什么地方;一百部书名,要答出各部书的作者是谁;一百句诗词,要答出各出自哪首诗词。经过如此“残酷”选拔的学生,有一年的时间从名师游,的确足够了。

但今日北大是否能聘到王梁陈赵这样的学术大师?燕京学堂在今日到哪里去选拔王力这样的英彦之才?故知北大信心满满地说这个一年制硕士项目能培养领袖型人才,不过是一场注定要输得罄尽的豪赌而已。

至于堂堂华胄,不去研习纯正的国学,却自我矮化,去搞什么“中国学”,尤其骇人听闻。所谓“中国学”,以前叫做汉学,是洋鬼子以异量文明的眼光研究中国的学问,这一套学问,基于西方立场、西方学术传统,对真想研治中国文化的学者而言,只能收他山之助,却不能拿它当本体。

中国的学问,本来有义理、考据、辞章三途,海外汉学家,由于其学术传统所限,其眼界总是局限在考据上,既不通辞章之学,写不出粹美的诗古文辞,更不能上承先圣遗意,阐明义理。他们的各种天花乱坠的理论、主义,说到底都是站在西方人的角度去理解中国文化,与传统的义理之学哪有什么关系?这些西方汉学家,泰半师从上世纪中期在欧美任教的中国学者。而这些中国学者,本就对传统之学一无所信,只知科学的考据,不知更有义理、辞章之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香港大儒苏文擢先生致书台湾新儒家代表人物徐复观,就对这些身居海外的中国学者作出了猛锐的批评:“侧闻海外汉学家(这里的汉学,指相对于“宋学”的汉代之学,特点是重小学、重考据,与上文的“汉学”不同。)更以支离琐屑,迷炫外人,无一章一句之贯通,而有积案盈箱之富业。终未闻有以吾圣哲之至道鸿教,融液大释,内充畅于己,而外以正告于人前,如我公平生所持论者。”苏文擢先生的意思是,这些本该在海外传播中国文化的学者,无一具真正的儒者立场,自己都不相信中国文化,不过是靠一点考据的本领,来炫惑西方人罢了。孔子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如果对于自己所研治的学问不能心悦诚服,不能衷心热爱,那又如何能很好地传播中国文化呢?北京大学不去努力培养具有真正的中国立场、中国气派的学者,却要食西方汉学家的唾馀,弄出个莫名其妙的“中国学”来,这不是学术殖民,什么是学术殖民?

当然,这个曾经出过蔡元培、胡适的学校,本来就有极为强烈的学术殖民传统。蔑弃传统、否定中国文化本位,一直是蔡胡以降北大学术的主流。我友夏双刃先生在他的绝代名文《驳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一文中致叹:“余所以驳胡适者何故?若夫今之国人,皆能作一二文言,知一二典故,能诵孔夫子诫,读太史公书,则传统续绝,衣冠尚在。如此,则余何须驳之?……而胡适等人,惟知师洋人而绝席于业师,羞中华而泄愤于文化,不可不谓偏激矣。所谓五四青年者,皆有破而无立,故当年之烧楼殴赵者,适二十年后之汉奸;当年之激扬文字者,恰五十年后之独夫,此皆其明证耳!”百年以还,北大还不懂得只有返本溯源,才能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正能量;校方仍然延续蔡元培、胡适的殖民主义情怀,一定要推这个怪诞荒谬的“中国学”课程,可见其对中国文化的自卑到了何种地步。

北大校方想借燕京学堂的项目来推行“创新”,其实钱锺书先生早就说过,“复古本身就是一种革新或革命”,在这个国粹沦亡的时代,真要“创新”,最好的途径,对这个民族最负责任的做法则莫如复古。复什么古呢?要复的是严复、姚永概、林纾这些人的古,把桐城派的学问恢复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国粹。培养一些中国文化的托命之士,才是一所有社会责任感的大学该去做的。

北大当年强占了燕京大学的校园,现在又惦记着燕京大学存在美国的那点钱,于是便有了燕京学堂之名。这也无妨,如果真心想对燕京表示敬意,何不恢复张孟劬、郭绍虞、钱穆、邓之诚这些学者在燕大的传统?那才是真正有益世道人心的学问。

天下之事,本无难易,只在为不为而已。是继续自我矮化,甘愿做西方学术的附庸,还是自强自立,为邦国之萃士,就看北大校方的识见了。

(北京大学静园陈设的太极阵)

作者:徐晋如,知名青年诗人、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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