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和一位女性朋友去香港购物,排队时间很长,站得久了难免脚累。尤其是女孩子穿着高跟鞋,我特意劝她到路旁边的公用椅子坐下歇歇,队由我一人来排,不料遭拒。拒绝之后,她干脆两膝一软,直接蹲在了排队的人群中。在一排站得挺整齐的队伍中突然有人采取如厕的下蹲姿势,自然会引来周围人侧目。当时我十分窘迫,赶忙拿出一份报纸铺在旁边地上,请她以草地野餐之姿坐下,结果她顿时发火,骂我死要面子,说她就喜欢蹲着。我哑然无语。最终,我们以一站一蹲的体位结束了这次魔鬼般的排队。
如此飒爽的英姿让我不觉联想到幼年曾看过的河南耍猴艺人与猴。所不同的是,以蹲姿往前平移的那位,既没长毛,还穿着细高跟,而站着以小碎歩在队伍中前移的我,脸上肯定看不到耍猴艺人那恭敬、世故的微笑,而只有一个表情:囧
那次排队事件让我在好长一段时间不停追问声讨,为什么有的人这么喜欢蹲着,并且是在公共场合。为什么我们不能好好站着、坐着或躺着,而非要以八字大开的排泄姿势在大庭广众迎送众人?后来,这种追问却由外及内,渐渐转变成了一种自问、自省和自责——为什么我装模作样没有蹲着,不以下蹲的方式来接祖国的地气?我究竟是如何演变成了一个不接地气,悬在半空的讨厌鬼?
在马路边、屋檐下、商厦的门口、民居的院落,我经常能目睹大量与蹲有关的动作。更不消说公交、火车、客运站,哪怕只有容得下屁股的狭小公共空间,一定会发现彼处蹲满了目光凝滞、神色晦暗的身影。他们蹲着吸烟,蹲着聊天,蹲着吃东西,蹲着笑,蹲着打量路人,蹲着思考人生……要是你不刻意从生物体态学的角度出发,断然观察不出这种现象——我们其实是一个习惯蹲着的民族。如果说“他妈的”是中国的“国骂”,那么蹲着,就可谓中国的“国姿”了。
当我意识到“蹲”这个动作的重要性后,我很快又发现,并不唯独我有类似的观察。加拿大脱口秀演员罗素·彼得斯以善于模仿各色人种的语言神态闻名。记得一次表演,他老兄先大肆调侃了一阵印度人的吝啬和诡异的英语口音,然后话锋转向了中国人。只见原本站着的他在舞台上缓缓下蹲,两腿叉开,两手直伸出去,绵软松弛地搭在膝盖上,左手还模拟夹着一根香烟的动作。蹲着的彼得斯随之开口用正宗港式英语说起了段子,谈话间不时用手递到嘴边“抽”两口烟。全场哄然,笑声雷动。我心想,这老兄观察可真是仔细,表演天赋也够骇人,没来过中国几次,居然一下就抓住了咱中国人最为逗趣、也是最典型的动作。后来,有机会出国,在中国城看见了街边蹲着抽烟聊天的海外华人时,我若有所悟。
虽然全民皆蹲,中外皆蹲,但蹲这个动作,自古以来就不雅观,它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上茅房的姿态。《辞源》解释“蹲”这个字,一个重要的义项是“踞”。这是个什么样的体位呢?坐时屁股着地,两腿伸直向前岔开,此等动作就叫踞,也称“箕踞”。你也许会说,我每天在榻榻米或床上都这么踞着,舒服得很啊。有何不妥?确实,今天你在家里爱怎么踞怎么踞,无碍观瞻。但在上古时代,这么做恐怕就会污染他人的视觉感受。唐代以前,人们普遍不坐凳子,公开场合见面会谈都是屈膝跪坐在席上。跪久了,膝盖会疼,有些人为图舒服,干脆两腿一张,一屁股坐在地上,是为箕踞。但问题是,汉民族传统服装宽大松垮,很容易走光,且古人不穿内裤,因此,箕踞这个动作有在众人面前自我暴露身体的嫌疑,相当之不雅。
历史上有个著名的“箕踞”故事,是关于汉高祖刘邦见长者郦食其。当年刘邦来到高阳,召见谋士郦食其,却不顾端庄,偏偏采用了不雅的蹲姿。《史记·高祖本纪》记载当时“沛公方踞床,使两女子洗脚”,相当于今天在洗浴中心点了个VIP双人套餐。以这种暴露淫秽的方式会见德高望重的郦食其,郦食其当然要发火,大骂刘邦“踞见长者”。而比起“箕踞”,更无礼的姿势是“踞坐”,即坐时两脚底和臀部着地,两膝上耸。你想想,一个大老爷们在你面前不穿内裤M字腿打开,你说你能觉着好受吗。
蹲这个动作的内涵,究竟是何时从“分腿而坐,屁股着地”变为“屈两腿如坐,臀不着地”,我实在不甚了然。但推想起来,进化后的“蹲”毕竟以脚掌着地,比起之前的脚背和臀部着地,不能不算是一种进步。大概这是由于唐末椅子、凳子等坐具的普遍使用,由“坐”的姿势逐渐改变而来。到北宋,人们已经习惯于在凳子上垂腿而坐,几百年这么坐下来,好不容易把过去脚背着地的习惯改为了脚掌着地。“蹲”的姿势也由此发生变化,变得与坐凳子的姿态更加接近——今天那些马路牙子上蹲着的吸烟者们,屁股底下不都像塞了一把隐形的小凳子吗?
至此,世界上最舒服的姿势被普及开来了。“蹲”这个姿势获得了进化,好处不言而喻,一是既方便又不累,随时可蹲处处可蹲;二来也不会再因暴露隐私的嫌疑而被视为无礼。不得罪人且舒服便捷,何乐不为。但副作用就是蹲久了,脊梁骨容易直不起来,人容易麻木,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性蹲着”。鲁迅在《花边文学·一思而行》写道:“假使有一个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着,不久准可以围满一堆人。”有论者说这文字写活了看客的麻木神态,讽刺了国民劣根性。不过我横竖看不出这意思。蹲着,是为了近距离观察地上的唾沫,绝对的实用主义哲学。眼界和思维接近于何处,目光和姿势就会趋近于何处。华夏文明脚踩大地,眼看泥土,当然蹲着最相宜。
北京有句老话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我觉着是“舒服不过蹲着”更确切。站着,把钱挣了,此事大不易;跪着,把钱挣了,又太丢份,而且搞不好膝下跪的是算盘,比站着更痛苦。还是蹲着把钱挣了,顺便把人生笑看了,最舒服,最畅快。至此,大彻大悟,大破大立。赶在写完这些胡扯的文字以前,我带着歉意拨通了那位女性友人的电话,相约下次购物,不“蹲”不散。然后掏出怀中的一支中南海,点燃叼在嘴角,走出咖啡馆,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下,眯起眼睛瞅着北二环路上的飞沙走石。
作者:孙骁骥,毕业于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新闻系。政治经济史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致穷:1720年南海金融泡沫》、《英国议会往事》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