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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你把自己撕碎吧,
你会落下致命的创伤;
我就用你的血写下
我的爱情和我的天鹅歌。
——裴多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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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利学上的无关紧要事实上盛满了灵机、精巧和如释重负。经云:有求皆苦,无求乃乐。无欲无求的比赛,思想正与炎炎夏日进行着终日不倦的法国式交谈,七月的绿茵还能怎样?亚马逊河终于奔腾如轰鸣的动脉,里约州的冒险时光终于响起无形而神秘的簌簌声,一度优柔寡断的双手牵引出来的云彩令人着迷。这场放下了所有包袱的三四名决赛,绝非长指甲的评论家口中所谓鸡肋,这里有肆情的宝剑,有难为水的英雄,这里是足球至高至真的色彩,也是世界杯独一无二的热情洋溢——我热爱和感谢这样的热情洋溢。
蒂亚戈·席尔瓦的火线复出和内马尔场边的鼓舞,都没能帮助巴西找回天鹅绒般戴翼的尊严,反倒往地狱的深渊滑得更远。1:7惨案带来的疑问至此有了真理刺骨的解答:桑巴足球已然技不如人——这结局并不令人感到惊奇。事实上,无论技术、身体还是士气,找到了集体的荷兰是本届杯赛可与德国相颉颃的唯一。集体二字,说来容易,却恰是荷兰囊昔不堪回首的梦魇。
我曾经熟悉每一个身披橙色战袍的天才,擅长于奢谈他们的生活和音乐,称颂上帝的青眼,惋惜意象的沉寂。毫无疑问,这支荷兰队是我这么多年最为陌生的一支,或许也是距离霞光的玄秘最远,距离花园的生活最近的一支,他们踢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和理智,五胜两平,净胜11球,没有输掉比赛,却与金杯天涯咫尺。
整个生活是幽远的清泉,带着崇高和干净,流落到空寂的日子,那里是千言万语的黄昏,壮阔绚丽的夜幕,柔情万端的食物链,以及平庸冗长的街道和空洞重复的杨柳树。世界注定的虚无,令英雄的历史永无尽期,大力神杯不会改变它的音律,坚定或惶恐,高兴或伤感,都无关要领,刺刀见红只是信念,严苛的规则属于运气。荷兰的无冕之王,是不幸也是幸运,没有飞鸟的惊扰,也没有玫瑰的虚情假意,我们看到了淋漓尽致的天赋和波澜壮阔的美。
传世的美需要用悲剧来点缀。1994年射飞点球的巴乔,他的形象注定没有8年前手捧金杯的马拉多纳那么高大伟岸,但他的精致,他的生息和他的象征,早已超越了足球,足球的审美和足球的情绪,同时享受着清贫和丰腴的不朽。相比之下,郁金香的美则更加紧贴地气,更加富于人生的喜怒哀乐,更加有着从不避讳的生老病死。如同波德莱尔的诗歌,每一句都让我回味。
但巴西足球的悲剧却已无法增添他的俏丽,更多的只能是万籁俱寂的思考,趋于毕加索和莫奈的思考,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思考。人在巴西,更能强烈感受到这个国家与众不同的足球脉搏和体温。失败,哪怕最小的失败,都是文化和哲学针锋相对的焦点。
整个巴西太过于清楚,太过于知道自己就是巴西,是冥冥中某个主宰的寓言,是金黄色头发的凯撒,是历史的宠儿,是全部的轰轰烈烈。所以,曾经有过多大的歇斯底里的狂欢,如今就有多大的哀鸿遍野的沉沦,有多少个里约人,就有多少根怒气冲冲的手指和变幻莫测的解释——这与西班牙失败后马德里的宽容或者巴塞罗那的鼓励截然相反。
都是沧桑历尽,酸辛遍尝的残躯,孰是孰非,局外的我们或许无法做出使人信服判定,但世界足球不进则退的未来如何,却似乎已然可以朦胧看清。
(2014年7月13日,巴西马拉卡纳球场,2014巴西世界杯决赛,德国1-0阿根廷。CFP供图)
(原标题:《绝非鸡肋》)
作者:麦家,著名作家,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品:《解密》《暗算》《风声》《风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