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先写下这篇,再去赴约,实在担心自己与妖人们一起烂醉如泥,甚至失去记忆。德阿决赛之夜,我将会混迹于《南方体育》的杭州怀旧party,作为当年的圈内同党,大家穿同一款黑色纪念T恤,喝同一品牌的酒精饮料,这总该算是一次祭奠吧——九年前,他们意外又必然地死于仲夏夜。
在1990年代,禁锢之手与放任之手各执一端,共同把持着我们的生活,对于报业而言,春天的故事最早开始于体育媒体,它可以有选择地出言无忌,可以去混沌初开的市场里撒欢。于是,大江南北泡沫翻卷,最多时有超过10家全国铺开的体育媒体,一大批心高气傲的青年蜂拥而人。高薪酬当然是一个诱因,但是谁能否认,更让人着迷的是,获得了某种张狂的自由,你可以贬损司局级的足协官员,可以嘲弄身家千万的球员,可以纵横捭阖,恣意妄为,终于不需要再午夜挠墙里。尤其对于中国足球,它像一个痰盂,让人很容易产生随意批评、随意监督的幻觉。某种意义上,找回了前辈在西单一堵墙上涂写的快感。
在今日的中国,世界杯更像是一场庸众的狂欢,是对流行文化的集体献媚,在1990年代还不是这样,看球踢球是那一代年轻人燃烧荷尔蒙的方式,对于产业工人而言,对于知识阶层而言,都是如此,哪有什么伪球迷?一边凉快去。
中国足球的龌龊、荒诞与悲情,加剧了那一代体育媒体人的放纵,他们越发的玩世不恭,声色犬马。就好象这一切还嫌不够,一家更极端的报纸在2000年出现了,它是南方报业旗下的《南方体育》,它的气质在南方大院、在体育传媒圈都显得格格不入,内部人士说,它的出现就像一次“宫外孕”。
在广州大道中289号大院里,《南方体育》的二层小楼陈旧灰暗,好在是个独立王国,得以实践“男女同厕”一类的理想。就气质上,《南方体育》就像媒体世界的格林尼治村,迅速成为各种奇形怪状的青年的磁场。他们嘲弄世界也嘲弄自己,特立独行,自诩为“妖人”,张晓舟则是代表人物之一,那时他还抗拒着电脑打字,于是背着沉重的传真机满世界出差。
足球其实成了这些人玩弄的对象,多数时候,妖人们借着足球起个兴,身形就飞到了天边外。很显然,他们热爱自我表现远甚于热爱体育,这股疯癫劲头吸引了一批死忠,其中包括现在著名的纪录片编导陈晓卿,他甚至被烧焦的荷尔蒙熏黑的脸膛。本世纪初,体育媒体以烧钱为乐,一批文艺范儿的死忠还不足以为《南方体育》支撑足够大的生存空间,而妖人们又拒绝“正经”地办报挣钱,埋单的时候很快到了。
像海子、顾城的死一样,《南方体育》的快意生死被赋予了更多诗意,作为他们当年的同行,我无意为一份被市场淘汰的报纸镶金边儿,但追逐有趣永远都该视作一个无趣世界的福音。
九年以后,一批身在杭州的死忠发起了一个众筹项目,响应者众,遂有了世界杯决赛之夜的怀旧party。能被如此祭奠的体育媒体,中国不会有第二家。正如“妖人”之一的刘原所说,《南方体育》代表着一个妖孽丛生的时代,“那班才华横溢精灵刁钻的妖人流落民间之后,我在江湖上再也遇不见这一款人”。
就在我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南方体育》的另一位“妖人”魏寒枫又出了情况,他先后在杭州的五星级酒店和开往西湖的地铁上做乞讨状,一度还跪在了地上,一副提前进入高潮的样子。
决赛之夜的杭州,会有一间酒吧燃烧起来,火光异样,请不要烦劳119,那不是真实的火焰,只是一群流散的灵魂聚在一起祭奠什么。曾身为《南方体育》一员的摄影师严志刚会带上相机,保持适度的冷静,他这样描述自己的感想:“一切的虚张声势,自尊,自恋,和睥睨一切,都源自那个夏天,乱糟糟的岁月里播下的那颗种子。”
作者:关军,曾任《GQ》主笔及《中国新闻周刊》主笔,知名记者,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