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舟:巴西失落的狂欢精神

里约热内卢处在一个暧昧而混沌的季节,这居然是南半球热带的冬天,白天依旧很热,尤其在海滩完全是夏天的感觉,但最近阵雨多起来,落叶随风飘荡。说不清这是冬天还是夏天,还是秋天。

巴西人的情绪也是混沌的。只有既不懂巴西又不通人性的人,才会相信有些中国媒体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所谓巴西骚乱甚至暴动。

那是噩梦初醒的混沌,与其说是理想破灭,还不如说是巴西人的狂欢本能遭到了极大的压抑。

狂欢本能,乃是巴西最大的能源。

下一次来巴西,我希望是狂欢节的时候。

(当地时间2014年3月3日,巴西里约热内卢,巴西狂欢节正在火热进行中,民众身着盛装参加游行。巴西狂欢节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狂欢节,有“地球上最伟大的表演”之称。CFP供图)

巴西的狂欢节源于欧洲,受到到威尼斯和巴黎的启发,当欧洲的狂欢节从启蒙时代之后变得越来越文明,巴西人却将狂欢节变成一种令人惊悚和晕眩的热带运动。

十七世纪十八世纪的狂欢节充满了暴力和恶作剧,据说是“城市的一半人向另一半人丢脏东西:污水、醋、鸡蛋、面粉、胶水、石灰、尿。”双方把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垃圾堆,狂欢节过后肺炎肆虐。十九世纪的狂欢节从暴力开始转向舞蹈,到了二十世纪,狂欢节成为一门无边无际的整体艺术。而足球的引入,则使巴西人获得了另一门狂欢的艺术,并且足球场仍保留了早期狂欢节的某些恶作剧的亵渎:例如用尿瓶子往下面的看台客队球迷身上扔。

1918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流感夺去一万五千多里约人的生命,但1919年,传染病才过去刚刚四个月,里约举办了史上最大规模的狂欢节。

1950年世界杯马拉卡纳惨案,拦不住第二年狂欢节的华丽宣泄。今年世界杯的惨败当然也丝毫不妨碍明年的狂欢节。

只是狂欢节和世界杯有巨大的不同,前者是一年一度文艺汇演游行,后者是四年一度——若以在巴西本土算,是六十四年一遇——的国家竞技。世界杯在巴西本土,已成魔咒。

(2014年7月8日巴西世界杯半决赛,巴西Vs德国。赛前唱国歌时塞萨尔和路易斯手持内马尔球衣。CFP供图)

爱国主义狂欢和民族灵魂深处本体意义上的狂欢,也有巨大的不同。塞萨尔和大卫·路易斯拿着内马尔的球衣高唱国歌,拦不住惨败,可爱的小球童国歌唱得比球员还响亮,也拦不住又一场惨败。这个国家太迫切地需要通过这次世界杯和2016年奥运会,来掀起一场爱国主义狂欢,来树立大国崛起的丰碑。这是前总统卢拉留下的政治遗产或者说礼物。

但足球在足球王国再次留下了不堪回忆的伤痕。三四名决赛远在巴西利亚举行,而里约热内卢大街上人们再次倾巢出动,很多巴西球迷再次穿上了巴西队球衣,只不过这一次情况大为不同——至少在科帕科班那海滩,穿阿根廷球衣的不比穿巴西球衣的少。巴西人不得不将舞台让给德国人以及向来不睦的邻居阿根廷人。

据说决赛将为里约热内卢带来几亿美元的收入。不知这样的算盘,对巴西人是一个安慰还是讽刺。巴西队再次惨败并没有引发更大的震动(顶多是斯科拉里看来绝不可能再留任了),看完比赛,人们默默地继续举起刀叉——里约海滩的大虾和龙虾实在梦幻——而海滩上人们继续玩足球排球,小贩们毫不扭捏地摆出了梅西的盗版球衣。

再心痛的孤魂野鬼,也会被这全球化消费主义的暖风吹得温吞。

斯科拉里这支巴西队让人感到面目全非,而一个全球化、中产化、年轻化的巴西,变化也天翻地覆。足球,也是这个国家发展变迁的一大写照。

十年来的石油天然气大发现,以及再生能源(甘蔗乙醇)的使用,大大促进了巴西的经济发展,而巴西是人口平均年龄最低的国家之一,相比老龄化问题越来越严重的欧美大国以及中国日本等国,有着明显的所谓“人口红利”。这并没有改变巴西严重的贫富悬殊问题,也难以改变黑人受压迫和歧视的生存状况,但一个越来越庞大的中产阶级的出现,却也使这个以无秩序和不靠谱著称的国家开始变得有序和靠谱,而有些英美媒体(以及中国跟屁虫媒体)还停留在以往对巴西暴力和无序的印象,对巴西队惨败之后的社会反应尽情夸大和臆想。

理解巴西,最重要的一个关键词或许是jeitinho。大意是指某种逾越规则的诀窍,乃至法外之徒的花招,让社会陷入无序和失效。放到足球上,jeitinho虽然也包括假摔之类不义之举,但更包括桑巴足球的精髓——形形色色的假动作——而这种高度强调即兴发挥的个人主义精神,往往会妨碍集体纪律性。巴西国民性的这个悖论也极大地表现在足球上:桑塔纳那支球队在1982年和1986年的连续失败,让巴西人痛定思痛,不惜师法欧洲,并在1994年和2002年捧杯,然而1994年罗马里奥和贝贝托,2002年罗纳尔多,里瓦尔多和罗纳尔迪尼奥,这些桑巴味十足的大师级人物的才华,足以掩盖整体欧化战术风格上的刻板。一旦大师后继乏人问题就大了,最近这两届世界杯就是这样,内马尔一伤,连块遮羞布都没有。斯科拉里这次不单桑巴传统荡然无存,连原本注重的整体战术也沦为一盘散沙,完全两头不是人。

本欲师夷长技以制夷,最终却夷我不分,既学不到夷,又丧失了我。桑巴足球之惑何尝不是巴西社会之惑。在全球化狂潮中,巴西人越来越习惯以西方的眼光来确立自己的位置,甚至定义自己。

比如“金砖国家”,这样一个来自高盛公司的营销比喻,竟让巴西的民族国家自豪感如此爆棚。而国际足联和国际奥委会这样的超级跨国政治经济实体眼红的就是金砖。当一个国家饱受压抑的国族主义自尊心井喷的时候,是很容易飘飘然找不到北的。过几天巴西还将趁热举办金砖国家峰会,不知世界杯巴西队的惨败会不会让巴西政府脑子冷静一点。

2003年巴西队访华,与中国队在广州比赛,主帅佩雷拉接受《南方体育》记者伊利克采访时曾大赞中国,指出中国是唯一可以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和美国抗衡的国家。这种矫枉过正的美国情结,也深深影响着巴西。巴西人忘不了三十几年那个耻辱的历史小插曲——罗纳德·里根访问巴西时在致辞时竟然把巴西说成了玻利维亚。可想而知,当卢拉在2009年宣布巴西成为美国的债权国时有多么扬眉吐气。然而,当“巴西是二十一世纪的美国”(语出美国学者詹姆斯•戴尔•戴维森的《巴西的经验》一书)这样荒唐的抒情口号开始流行的时候,巴西人该想想自己到底是谁,到底想要什么了。

(罗塞夫当选巴西总统之后,受到即将卸任的总统卢拉祝贺。)

你是想要靠大脚长传就摆平世界,还是靠假动作或穿裆过人(谢天谢地,对荷兰的比赛,奥斯卡总算有一次于事无补的穿裆过人)?你是想要浩克学划船式过人,还是想要内马尔练成肌肉男?

巴西足球的人才基础储备和巴西的石油天然气储备一样惊人,但是请问如何开采,如何输送?还是听任贝利继续用抒情口号来催眠(“巴西将夺得2018年世界杯冠军”)?

实际上作为一个年轻的现代民族国家,巴西的“国训”便来自欧洲,巴西国旗上写的两个词“秩序与进步”,来自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

然而,在“秩序与进步”底下,还应该有一个更为深沉的巴西,那个“食人主义”(参加拙文《食人主义与香蕉主义》)的巴西,那个桑巴和波萨诺瓦的巴西,那个狂欢的巴西。它难以用爱国主义去涵括,或者说,真正的爱国主义,必须建立在那个巴西的基础上。

这是这支缺乏狂欢本能和冲动,缺乏快感的巴西队留下的启示。

作者:张晓舟,广东人,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报纸和杂志行业。乐评人,足球评论员,大众文化和媒体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死城漫游指南》《粉红乌托邦》《生于午夜》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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