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球迷最快乐的经历,是2002年夏天在横滨国立竞技场,目睹巴西2比0击败德国夺冠。最惨痛的经历,那还用说吗?
(资料图:巴西当地时间2014年7月10日,巴西特雷索波利斯,内马尔出席发布会时难掩失落。CFP 供图)
横滨决战之后有三个有趣之极的细节。
赛后,当德国队走进混合采访区,一位巴西记者冲德国球员举了个纳粹手势,有位德国球员回敬了一根中指。据当时在《南方体育》工作的巴西记者伊利克说,好像是克洛泽。
赛后新闻发布会上,巴西著名黄段子足球电台主持人毛罗莱昂问罗纳尔多:“四十多天不做爱,和第五次夺得世界杯冠军比,哪一个更难?”罗纳尔多笑而不答。当然,其实罗纳尔多没闲着,后来我们知道他有一个韩国私生子,就是那届世界杯的情根之一。12年后,罗纳尔多在环球电视台,强忍着惊愕解说巴德之战。
当年赛后当巴西队走进混合采访区,罗纳尔迪尼奥是边走边跳舞边敲着巴西铃鼓出来的。那天,小罗坐在他的主场——米内罗竞技场——包厢里,看巴西队如何溃败。我前边一位球迷仍然穿着小罗的球衣。那天,没有人跳舞。
(资料图:2002年韩日世界杯决赛后,罗纳尔迪尼奥肆意庆祝。CFP 供图)
12年轮回,巴西足球到底失去了什么?
法国作家和导演让·科克托说:“写作是一种性行为,否则只是写字。”巴西之所以被誉为足球王国,不仅仅是因为它拿世界杯冠军的次数最多,而是因为足球在这个国度具有不一样的特质: 巴西人把足球当作性行为——否则只是“踢”球——他们将足球变成类似于性诱惑和性爱的一种艺术。射门作为性隐喻过于直白,巴西男人更喜欢的,是用带球过人来比喻搞定女人。
还因为足球在这个国度,被提升到音乐的境界——乐舞合一的桑巴。巴西有一句著名谚语:“如果你不喜欢桑巴,那不是脑子有病,就是腿有毛病。”
点球险胜智利那天晚上,里约从海滩到地铁全是载歌载舞的人。整节车厢一直都在晃动,我身边的几位大妈身材完全走样,但丝毫不妨碍她们把近乎轮胎般巨大的屁股玩转成风火轮。看我坐在那儿不动,一位大妈冲着我笑,双手做了一个卧倒睡觉的动作。与其说是在问是否吵到我睡觉,还不如说是在嘲讽我。
惭愧,我跳舞那也是远在少儿时代了。最近《三联生活周刊》做迈克尔·杰克逊纪念专题,把当年全中国从旅店夜总会甚至到大排档纷纷模仿太空步视为庸俗,视为“廉价无趣的噱头表演”。但在我看来,八十年代从迪斯科霹雳舞到迈克尔·杰克逊式太空步的浪潮,堪称中国空前的身体解放运动。而如今,咱们还有大妈广场舞誉满全球。
巴西或许才是大妈广场舞的乐土,我是说,在巴西你不用担心在公共场所跳舞唱歌会遭受白眼和投诉。因为随时随地跳舞唱歌那是巴西人的习性,哪怕是在公交上。在从萨尔瓦多海滩去往机场的大巴上,就有一个哥们在我后边唱了整整一路,一个小时的个唱,甚至连国歌都唱了。
不理解巴西音乐就没法理解巴西足球,音乐和足球在巴西是一对完美情人。巴西的唱片公司推出了一套“冠军年代金曲”,选取1958、1962、1970、1994、2002五个夺冠年份的金曲出成专辑;世界杯期间,巴西隆重庆祝歌神奇科·布克(Chico Buarque)七十大寿,并出版了一张他和足球有关的歌曲专辑;世界杯前夕巴西电视还专门找内马尔、蒂亚戈·席尔瓦、马塞洛、丹特等人做了一期音乐主题节目,内马尔在节目中一直背着手鼓边说笑边敲击。
世界杯开赛前有中国记者到萨尔瓦多,写报道称当地缺乏世界杯气氛,连世界杯旅游纪念品都很少。这位老兄光知道“气氛”,而不懂什么叫气质和气韵——那是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萨尔瓦多也就是巴依亚是桑巴文化的故乡,是巴西音乐、舞蹈、武术的发源地,而巴依亚文化的神气或妖气,最终也灌注到足球上。巴依亚不单孕育了桑巴,还催生出波萨诺瓦(Bossa Nova)神人若昂·吉尔伯托(Joao Gilberto),以及热带主义音乐运动的两大巨头卡塔诺·维罗索(Caetano Veloso)和吉尔伯托·吉尔(Gilberto Gil)。萨尔瓦多还是黑人战舞卡波耶拉(Capoeira)的地盘,卡波耶拉其实是一种武术,但却兼有舞蹈的节奏感和仪式感。
(资料图:里约海滩上,巴西男子即兴上演卡波耶拉)
不用上升到舞蹈,巴西人连走路都有其节奏感,而这就是所谓——“Ginga”。Ginga现在成了巴西室内足球的代称,即便在世界杯期间,圣保罗也还有Ginga可看,门票100到150雷亚尔(约合人民币120-180元),不便宜。Ginga一词原意是划船的尾橹,引申义是指走路摇摇摆摆,综合原意和引申义,正好用以形容双脚左右摇摆假动作过人,所谓踩单车这一比喻,其实似乎不如“划船”更准确形象。Ginga就是巴西足球的战舞,是巴西足球的灵魂,或者干脆说就是巴西人的灵魂——大摇大摆,虚虚实实,声东击西,暗渡陈仓。Ginga高手成不了内马尔,而内马尔却是Ginga高手。
而现在,残酷的命运给了巴西足球一个废墟上的启示录:当苏尼加粉碎了内马尔的脊椎骨,德国战车也随之碾碎了一支缺乏桑巴灵魂的巴西队。
不是要用内马尔缺席来为巴西队开脱,否则德国人还可以说他们的技术性球员京多安和罗伊斯也缺席了世界杯,无论如何瓜迪奥拉赛前说的是对的:“德国队在大部分位置上都比巴西队要强。”十六年前我曾比喻称“如果巴西队是情人,那么德国队就是丈夫”。那么现在情况居然有点倒过来了,严肃的丈夫懂得了调情,而那个老情人不但毫无一丝大丈夫气概,还风情尽丧。
斯科拉里从来不是一个灵活变通以及善于做长期规划的人,他带俱乐部球队生平只拿过一次巴甲冠军。他最擅长的是打造一个稳定的问鼎模式,联合会杯夺冠再次证明了他的这一特长,但这位刻板固执的意大利裔铁帅愣是不直面弗雷德和保利尼奥这二位联合会杯得分手完全不在状态的事实,坚持联合会杯的打法,而不敢尝试无锋阵型(直到惨败给德国的最后二十多分钟,才于事无补地采用了这一B方案)。
如果说巴西成了“巴切尔西”,恐怕还对不起切尔西,因为至少穆里尼奥知道大卫·路易斯只有在蒂亚戈·席尔瓦这样的球员身边才比较可靠。如果说邓加的铁血酿成了梅洛这样的莽夫,那么斯科拉里也没有控制住大卫·路易斯的冒进。2014年7月8日的米内罗竞技场,所有人眼睁睁地在油箱漏了一个大洞的时候给它拼命加油。
大卫·路易斯居然成了巴西长传队的进攻发动机。缺少短传,缺少带球,从来没见过这样一支不会过人的巴西队。
赛前我在入口处见到一位球迷穿上充了气的特制仿太空服,把自己打扮成绿巨人浩克。巴西人居然只能用一个放在欧洲足坛都几乎无敌的肌肉男来对抗欧洲人,巴西人居然得用一个米其轮轮胎来玩Ginga——对哥伦比亚时,浩克曾经想玩一次Ginga,却把自己的脚给晃晕了。
赛前在入口处还有人在分发内马尔的纸制面具,我也拿了一个。内马尔的双眼被挖空了,于是巴西球迷戴上成千上万个内马尔面具,用自己的眼睛替代内马尔的眼睛,目睹了巴西球员像一个个没有眼睛的幽灵在战场上游荡。缺席的何止是内马尔,缺席的是巴西足球的心灵。
波萨诺瓦其实仍然是来自桑巴的,而不是像有些美国文化糊涂信徒一样,以为是爵士乐才催生出波萨诺瓦,甚至把波萨诺瓦当做爵士乐的分支。或许是因为桑巴这个词不够时髦,波萨诺瓦这个听上去香喷喷的词也开始在中文世界被作为标签贴在巴西足球上面。
不过请注意,波萨诺瓦和巴西足球具有某种明确的时代对应关系,那是“古典主义”时代的非凡产物,波萨诺瓦对应的是贝利和加林查时代的足球,而最后的回光返照则是1982年桑塔纳率领的巴西队。一位著名足球解说员在文章中称1994年佩雷拉为巴西足球注入了“波萨诺瓦的因子”,便属于时代的错位。从1994到2014,从佩雷拉到斯科拉里(中间还有扎加洛和邓加等),巴西足球注入的更多的是摇滚乐的“铁血”,而不再是“波萨诺瓦的因子”,是油,而不是承载Ginga尾橹的一泓清水。
1982年的失败令人热爱,而2014年的失败甚至令人恨不起来,而只是感到一种空洞的茫然——就像没有眼睛的内马尔面具。
在前往贝洛奥里藏特之前,我在萨尔瓦多,在巴哈要塞在古老的灯塔脚下,和很多陌生的巴西人以及各国年轻人一起吹海风晒太阳。好些巴西人带着吉他和手鼓,大家就这样向着大西洋高歌,直到夕阳渐渐西下,在落日沉下大西洋的最后一瞬间,大家齐声发出了一声浩叹,然后一起鼓掌。
(资料图:萨尔瓦多海滩一瞥,图片由本文作者拍摄提供)
从贝洛奥里藏特来到里约之后,我住到Santa Teresa区半山上一个小旅馆,这儿俨然像一个文学之家,每间屋子门上都贴着一位巴西经典作家的肖像。我的门上贴的是诗人班代拉(Manuel Bandeira)的肖像。班代拉有一首俳句:“我听到……蝉声,鸣唱中丝毫未流露,它即将死掉。”
那落日的浩叹,那夏蝉的鸣唱,像是1982年之死。
而2014年之死,更像夏虫语冰。
作者:张晓舟,广东人,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报纸和杂志行业。乐评人,足球评论员,大众文化和媒体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死城漫游指南》《粉红乌托邦》《生于午夜》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