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我们都一样,之后的命运,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二十年时间,五届世界杯的时间段,放大着这种差异。
四个喜欢足球的少年
韩松落
世界杯期间,我们中学时代常在一起的四个朋友又聚在了一起,当初,我们都曾是球迷。
把大家凝聚在一起的,是小谈。他黝黑壮硕,眉目俊朗,整个高中时代,都留着一种被称为“郭富城头”的发型。那时候,我就读的那所中学,几位体育老师都是学篮球出身,他们调教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篮球队,拿了许多奖,篮球因此成了学校的官方项目。
小谈却集结了几十位喜欢足球的同学,各年级都有,组建了一支足球队,每天下午,他带着足球队员,在操场边做体能训练,迟到的人还要做俯卧撑,每个周末,他们还会像模像样地踢几场比赛,甚至和附近的部队踢友谊赛。这支足球队很受校方排挤,举办比赛、日常训练常受阻挠,踢足球因此带上了叛逆的、非主流的、边缘化的,甚至悲壮的色彩。
他的偶像,是里杰·卡尔德,他家的墙上,贴的都是里杰·卡尔德的照片。
还有一个是小魏。学校里,他跟我是同桌,学校外,他跟我是邻居。他没有念高中,初中毕业,进了铁路技校,技校毕业,到小站当扳道工。在一九九〇年,他每月薪水一千多块,是地方普通职工的三四倍,他又没有别的开销,也不需要负担家用,因此可以买得起引进版的磁带,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就是被他带到我们中间里。
另一个是小杜,他苍白瘦削,也是足球队成员,他性格平静,对什么事物的喜爱,都是淡淡的,即便是对足球,也不例外。因为小魏、小谈还有我,都是那种毛焦火辣的人,所以我很喜欢他那种淡淡的样子,一直试图学到他的温和,他的不惊不乍,但最终,我只学到了他背书包的样子,他总是把书包带子挂在脖子上,让书包挂在胸前,走在路上,老用手捧着书包,一颠一颠。他紧跟着小魏,进了铁路技校,毕业后,同样是去小站,同样是扳道工。在他走了之后,我也像他那样背书包。
我们四个人,是最好的朋友。似乎,四个人的构架,是朋友圈的标准构架,最稳定构架,即便好莱坞青春片里,一起出场的年轻人,也往往是四个人。每逢周末,小魏和小杜回来,我们四个人,在小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或者聚在小谈家里看足球和讨论足球。一九九零年、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九八年的世界杯,都是这样度过。
印象最鲜明的,是一个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也没了干涉踢球的体育老师,大家天天到学校足球场去踢球。有一次,是在大雪之后,操场上积满了厚厚的雪,他们就在雪中踢球,雪后的那种清旷,被他们的喊声和笑声刺破,操场边,榆树苍黑,白杨青灰,栖息在树上的鸟雀,被他们的声响惊起,在操场上空盘旋片刻,又落下,又飞起。踢完了球,他们拎着衣服,唱着郑智化的歌,和齐秦的《狼》,穿过整个学校和小城,各自回家。冬天的微温,和他们声音的回响,至今我也像在现场。
四个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如果用世界杯作为坐标,四年一个波段予以划分,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条命运起伏线。
小魏在偏远小站上,当了二十年的扳道工和调度,2010年才调到市里,而当时,刚好是上一届世界杯比赛最热火的时候。这二十年,他经历了婚姻波折,养大了儿子,自己变成一个中年人,他始终对他工作过的荒原小站念念不忘,时不时开车回去,拍两张照片放在QQ相册里。
小谈高中毕业,进了工厂技校,毕业后就留在那个永远要倒闭却永远倒闭不了的国营大厂里,在那里工作了十六年,买了厂里盖的房子,和同厂女同事结婚,生了两个孩子,直到2010年,也是世界杯期间,他终于从厂里辞职,开始帮朋友做化妆品,后来用装修八间化妆品店积累下的经验,开始做装修。
小杜在小站工作了十六年,和从驻地认识的女孩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继承了他温和沉稳的性格,一家人的生活安定平和,直到二〇〇七年,这年,他死于癌症。他的母亲,就是死于癌症,他也没能躲过去。
我们齐聚在小杜的葬礼上。他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灵棚就搭在那里,我们在那里守了三天,小魏和小谈一直在声讨小杜的单位,嫌他们不肯派领导来吊唁,在小杜家人一再要求下,才来了个工会主席。在他们接待来人、吵嚷和声讨的同时,我替小杜写了悼词,公式化的、板正的,方便领导宣读。他们都说,这悼词写得好。但我觉得,没把他喜欢足球写进去,是个错误。
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喜欢足球,后来他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又该怎么说出来,才不显得孩子气呢?
同学们建了一个QQ群,也时常聚会。在QQ群里,他们反日保钓,转发段子。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想,原来,少年时我们都一样,之后的命运,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二十年时间,五届世界杯的时间段,放大着这种差异。
他们也谈足球,只是没有以往那么热烈,他们还运动,不过已经换做羽毛球和兵乓球。我们很少谈论过去喜欢的人和事,因为,那些事都在心里,只在四年一次世界杯来临的时候,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