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中国有多少这样的村庄，它们像陷在泥淖里不能自拔，被飞快奔驰的城市化列车抛落。
前一阵下乡，到一个挂钩点参加清洁劳动。那个村子像我老家一样，几乎看不到年轻人。一位曾经在村里蹲点的同事说，因为只剩下老弱病残，每次组织农民就业培训，尽管包吃包住，却找不到人参加。进村的时候，我看到好几堆倒在路边的建筑垃圾，它们虽然没有太行山和王屋山那么巍峨，但老人们显然是很难将其搬走的，固然他们像愚公一样，“子又有孙，孙又有子，子子孙孙无穷匮焉”，但子孙们早已“背井离乡”、在城里开枝散叶，村子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故乡”。
在与村干部的闲聊中，我有一种很凌乱的感觉，不是他们说话凌乱，而是他们所勾勒的图景。村委会只有两个干部，村主任去年突发疾病去世，支书今年又因故“挂冠而去”，只剩下一个妇女主任、一个治保主任。两个人都不善言词，笑容憨厚，他们说村里一直按2900人统计，但实际可能超过3200了。由于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修二级公路、高速公路，土地越来越少，人均只有六七分地，最少的自然村只有一分多，“1998年修高速公路时每亩补偿3000元，现在提到4.2万元了。”
村子现在正在为铺设天然气管道而临时征地，铺了管以后可恢复耕种，每亩一次性补偿4000多元。妇女主任说，工作很难做，要求这个月底完成的，但不少村民不愿意，说是可以复耕，但上头不能种树，不能盖房，价值不同了。“征地难也不全是因为嫌钱少，”妇女主任说，当年修高速公路时，施工队把很多石头堆在田里不作处理，那些没有征到的田也只好丢荒了，群众意见很大，担心这回又是一个样。她淡淡地说，但不管怎样难，工作还是要做的，还要做得通。
我曾经不止一次去过那个天然气项目工地，那是一个对城市发展具有战略意义的项目，建成之后有十几个城市的居民能用上天然气，在大量增加税收的同时，还不会造成什么污染。每次参观大家都会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时候供气？但有多少人知道那些穿过农田和村庄的管道，还有这样的“关节”呢？同样，那条人们曾齐声喝彩的“出海大通道”，当年把北海至南宁的行程由原来七八个小时缩短到两个半小时以内，人们享受着越来越便捷的交通，但很少人了解当年廉价把土地奉献出来的农民。
不过，话说回头，补偿再多一些，土里刨食也不能改变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在像洪流一样的工业化进程中，对农民的根本性补偿，只能寄托于搭上这趟“时代的列车”，通过国家层面对农民的反哺。据了解，去年国家为这个村投入了40万元扶贫款，用于村道建设和向特困户免费提供鸡苗养殖；今年政府又安排了48万元，修复2.48公里的水利支渠。村干部说，因为加入农村合作医疗，村民拿着一本卡就能看病，“基本不用花钱”，每年还免费体检一次，妇女两次，但许多人都把它看作多余，响应寥寥，“他们认为既然看病不用钱，等到得了病再去治就是了。”
村里还建有图书室、文化中心等，“公家”还派人下来免费放电影，中老年妇女像城里大妈一样，晚上也到文化中心跳舞。我想像她们听着音乐杂乱无章地蹦哒，那一定是一幅很快乐的场景。“通往文化中心有段800米的路，下雨很难走，政府能修一下就好了。”村干部说，敬老院的门锁也全部是坏的，一下雨就往里灌水，屋里放几包米也会打湿，村委会办公楼和周边的环境太差，最好有六七万元整修一下。
我在屋里听着他们絮絮叨叨的介绍时，外头的太阳很猛，一丝风也没有，破旧的屋子、树木、荒草，地坪上堆放的杂物都浸在阳光里，知了有气无力地叫着，我有一种做梦似的不真实的感觉，与喧闹、流动，人们像屎克螂一样忙碌的城市相比，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停止的。想到我们一行人来帮村里搞清洁卫生，像一群鸟来了又飞走，这显然并非长久之计。救济和扶持都是应该的，但如何留住人，留住那些维系乡村血脉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也许这才是拯救乡村的出路。
我是第三次到这个村子。我不知道中国有多少这样的村庄，他们像陷在泥淖里不能自拔，被飞快奔驰的城市化列车抛落。我不少次回老家，最大的感觉也是农村变老了，很多房子颤颤巍巍，有的崩塌了，墙脚长着青苔和青草，尽管有不少新房子，但基本都是空巢。建这样的房子，或者是打工者出于面子，为了证明在外头混得不错；或者是那一代农民工叶落归根的心结。而现在他们的子女大多没有了这样的想法，相反，不管是外出求学还是务工，都有一种荆轲刺秦皇“一去不复返”的心态。尤其让我惊心的是，因为缺乏年轻力壮的劳力，村里死了人很难凑够抬棺材的人，只好买了一架独轮推车。想起村头那棵已经百岁的不知名的大树，想像头发斑白的长者推着逝者，吱吱嘎嘎一路响着，送到他们长眠之地的场景，想到冯骥才先生“拯救传统村落”的疾呼，一股苍凉从心底滋滋冒出来。
作者：梁思奇，广西北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