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两届世界杯的专栏,而直到昨天,才看了有生以来第一场现场球赛,上场球员有我喜爱的德国球星厄齐尔。我是德国队的伪球迷,虽然法国队踢得更优雅好看,可是大部分女球迷都是德国队的。虽说男人比较理性,但女人总是对的。
通往球场的地铁里挤满了人,大部分都穿着巴西球衣,我假设他们都是巴西人。巴西人有着世界上最复杂的长相,他们几乎算是白人,却又有点黑,五官还有点像亚洲人,比如巴西球星内马尔,某些角度很像何润东。在巴西,据说有三百多种形容不同肤色从深到浅的名词。巴西男人的梦想是“娶个白人,黑人当厨娘,混血当性伙伴”。
当斯蒂芬·茨威格在一战后逃离德国,来到里约时,他深深为不同种族的人和平共处而感动,“平等!博爱!”他说。茨威格把巴西命名为“未来之国”,预言它会创造一种全新文明。现在看来,这种预言多多少少像是讽刺——“你说的未来,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如今的巴西,依然深受着经济发展停滞和通货膨胀的困扰:一瓶饮料要15元人民币,一个汉堡要60元人民币,酒店价格超过了纽约和东京。我让懂葡语的人翻译酒吧里巴西人的高谈阔论——巴西人常常在真诚而愉快地抱怨社会。
德法比赛的球场在可容纳八万人的马拉卡纳球场。这里座无虚席,视线最好的一等票早就被炒到了五千美金一张。
我和零星几个德国球迷一起,坐在十几排法国球迷中,这严重阻碍了我在比赛过程中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好在作为伪球迷,我也并没有什么看法。法国球迷唱歌尖叫和嘘声不断,而我前排的德国球迷只是在德国队每个射门动作后安静而礼貌地鼓掌,就像刚听完领导致辞。
比赛刚过了十五分钟,德国队的胡梅尔斯就头球进球。接下来的比赛缓慢而温和,现场过于炙热的阳光让我怀疑场上的球员已经晒懵了,法国队制造了更多的射门机会却一个球也没进,本泽马表现并不差却也没有反败为胜。
法国队最后终于换上了吉鲁,在周围人七嘴八舌地用法语或者葡萄牙语讨论战略战术的时候,我孤独得竟然有一瞬间非常想念刘建宏。
现场看球最大的好处在于可以随意选择视线的定点,比如在比赛中间沉闷的二十多分钟里,你可以选择一直盯着诺伊尔的翘臀。
比赛结束之后,我和坐在草地上不愿起来的法国队一样,久久不愿意离开赛场——我不是伤感于法国队的眼泪,而是因为这是我人生中和这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最长的相处时间。据说这是一场难看的比赛,可是我找到了世界上消磨90分钟最好的方式。
有球赛的日子里,地铁回程是免费的。车厢里挤满了球迷,他们拍打着车厢顶唱着听不懂的歌,根据各种手势和表情的拼凑,我猜测歌词大意是:“阿根廷你们没戏的,哥伦比亚也请一起滚回家。马拉多纳啦啦啦。”
出了地铁,傍晚的里约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地铁站台空无一人,街道变得极其安静,让人怀疑是经过这几天从早上六点就开始的喧闹,让人有了暂时性失聪,所有的商店全部关门,只有现代文明之光——麦当劳,还在坚持营业买汉堡。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酒店的房间乱糟糟了一天没有人打扫、地上扔着吃了一半的炸面包。
有种幻觉,觉得世界已经灭亡了,刚刚那辆车厢里载的是地球上仅存的生还者,欢迎收看《雪国列车》续集《热带地铁》。
街上的人全部去看下一场比赛:巴西对哥伦比亚。比赛没有在里约举行,而是在福塔雷萨的卡朗特朗体育场——因为巴西历史上从来没有在那个球场输过球。
我去了里约最负盛名的海滩科巴卡巴纳,那里有个巨大的球迷广场,所有买不起球票的人们都挤在那里看大屏幕。比赛还没开始时,我被拥挤在几乎最外一层,每一次人群的欢呼涌动都让我倒在了不同的柔软而庞大的肉上。
比赛快开始了,巴西国歌演奏时,镜头没有对准球员或者教练,而是长久地聚焦在一个热泪盈眶的小男孩脸上,他的脸上涂着油彩,晶莹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所有人的欢呼和呐喊好像都刹那变得安静,世界上最吵闹的运动之一,忽然成为了某种静谧而神圣的仪式。
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球迷。
(资料图:当地时间2014年6月29日,巴西里约热内卢,2014巴西世界杯1/8决赛,荷兰VS墨西哥,墨西哥球迷聚集里约海滩观战。CFP 供图)
作者:蒋方舟,青年作家。七岁开始写作,九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此书被湖南省教委定为素质教育推荐读本并改编为漫画书,现已出版作品9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