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是一些没病没痛的日子,胃口蛮好的时候,出去兜一圈。
在上海过日子,每个人荡马路,有自己的路线,像部队行军。
我的路线是——走三站路,到胶州路新闸路的苏州面馆去吃碗面;然后,手帕抹了嘴出来,从新闸路到江宁路,折返;在江宁路康定路口,转弯角,如果是秋冬季节,那家糖炒栗子店生意很好,炒着,油亮的栗子冒着烟气,吸引着将近十个人左右的队伍;排队不好太长,长了路人受不了西北风,就干脆走人;而没有人排队呢,就吸引不了人来——这将近十人的队伍正好。于是,这里就永远有将近十个人在排队。
半支烟的时辰,便可以秤好十元糖炒栗子,牛皮纸袋装着,外面再有个小塑料马甲袋拎着。回转的路上,熬不住的谗唠,手摸到热烘烘的袋子里,捏着,钦着,可以在袋子里完成剥壳的过程,完整地将一粒糖炒栗子放进嘴里,顺手将壳掼进路边的垃圾箱。江宁路上的垃圾箱的间隔在百米之间,正好是完成一个栗子的剥壳时辰。路上吃着,没什么不雅观的,很市民,不雅观的是,这一路上,沿街的房子晾出来的衣物,裤子都是撇手撇脚的,还滴水,人这一路走在上街沿,行进路线便是8字形的。
兜马路是城市人的一种生活习性,不知不觉地,会有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地这样兜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工作单位在中州路武进路口,机关的午休制度让我习惯兜四川北路,也有这样的几个圈——从中州路的小弄堂穿出去,是四川北路了,往北,过虬江路,是群众剧场;到了海伦路口,就看到永安电影院了。是要到这两家影剧院,去买票子,看排片表。群众剧场当年还演出各种戏曲和话剧,那种木头地板铺就的舞台,演员在舞台上跳起来会发出咚咚作响的质感,让我很激动。
我晓得,只有像群众剧场这样的老场子,才会有这样的质感。群众剧场对面有“三八饭店”,服务员、厨师到经理,都是女人。过了“三八饭店”,是虬江路旧货市场,沿路的单开门面,都是旧货店。这些店堂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寄售品乱七八糟地堆放,一直可以堆到上街沿,随便看,店员也会和人随便聊,闲扯,生意做不做,似乎无所谓。
在旧货市场里兜一圈,折回来了,会路过一个书场,专门演出评弹和说书的地方。一些老人经常进出其间。里面的演出不闹猛,就俩人,端坐在桌子跟前,手拿扇子,开讲,他们有本事把一个故事讲得曲里拐弯,惊心动魄,特别有趣的是,演员经常会模仿一些声响,类似口技,像“吱呀”的开门声,“叭勾——叭勾”的三八式步枪的枪声,“哒哆哒哆”的马蹄声,演员的嘴巴不住地颤动着,发出真切的音响。说书艺人好这一口,竟也可乱真。
像这样的兜一圈,一般就要有类似苏州面馆、糖炒栗子、电影院、店家这样几个小目的地,让兜一圈有个理由,有点实在,兜马路就不再是虚无的了。
生活里无数这样的兜一圈,感觉就是在城市地图上,在许多生活过的地方,无数次地画着一个一个的圆;像煞人生。
作者:程小莹,上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小说《温情细节》、《城市英雄》、《男欢女爱》、《青春留言》、《背朝你,或望其项背》等,散文集《与青春有关的女人》、《声色上海》等。现供职于上海市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