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巴西四处漫游,寻找巴西,也寻找自己:我为什么会来巴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飞往萨尔瓦多市的飞机上,航空公司提供阅读的《Avianca》杂志封面人物是丹尼·阿尔维斯,巧的是航空公司提供的点心中有一个小小的香蕉,哦耶,没有比边吃香蕉边看阿尔维斯的时尚造型更合适的了。自从在西甲赛场上捡吃球迷扔下的香蕉之后,阿尔维斯就从一个球员俨然一跃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人物了。英国八十年代曾有著名三人女子演唱组合“香蕉女郎”,而阿尔维斯堪称“香蕉先生”。
(资料图:2014年6月28日,巴西米内罗竞技场,2014巴西世界杯1/8决赛,巴西Vs智利,阿尔维斯走出球员通道时仰头望着通道顶部。CFP 供图)
“香蕉先生”在世界杯上的表现不是很令人满意,甚至有主力不保之虞。不过论公众号召力以及广告号召力,在巴西球员中阿尔维斯可以排在内马尔和大卫·路易斯之后坐第三把交椅,尤其是阿迪达斯拿他和梅西配对,来对抗更强势的耐克,在广告中阿尔维斯向梅西约战巴西,巴萨内战演化为巴阿之战。
这是很多巴西人的心愿:在决赛中击败阿根廷夺冠。
中国的巴迷和阿迷当然也磨拳擦掌。但是上帝和梅西也拯救不了傻逼,有个哥们,成天跑到我的腾讯微博上骂巴西,基本上用的都是种族主义语言,例如:“好好舔巴西猴子的屁股去吧”,他喜欢阿根廷而厌恶巴西,主要理由就是巴西人血统肤色不纯,不像阿根廷人,他甚至以此为由用乌拉圭人来贬低巴西人。
你可以说没必要去跟无知球迷计较,但我感兴趣的是,在网络上,在体育赛场上,中国堪称种族主义言论泛滥的国家。至于骂“猴子”或者扔香蕉,才刚刚成为某些中国球迷的时尚,可以说是把国外球迷玩剩的香蕉捡起来想扔到中国来,可惜不幸出了阿尔维斯事件,这对他们刚刚起步的香蕉事业是一个打击。
阿尔维斯颠覆了“香蕉”这一殖民地符号加诸巴西——甚至也包括整个拉丁美洲——的歧视性意涵,其手法和1928年巴西诗人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Oswald de Andrade)的“食人主义”异曲同工,只不过阿尔维斯完全出于一种日常生活本能,而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提出的是一个文化纲领。足球运动员的“香蕉主义”和文化人的“食人主义”,都是一种边缘弱势的他者,对于主流文化烙在其身上的歧视性符号的主动吸纳和创造性反转,这种修辞和行动策略超越了简单直接的对抗,而一跃成为游戏、狂欢和创造。
十六世纪初,殖民者从巴西带回欧洲的,除了红木和鹦鹉,还有猴子和作为“人种标本”以供展示的印第安人以及热带水果,包括香蕉。西方随后向巴西输入了传教士和非洲黑奴。十八世纪巴黎贵妇一度时兴打一把阳伞,手里一根漂亮的绳子牵着一个小黑奴,小黑奴和猴子在宠物时尚市场上,曾经一度跟汪星人喵星人抢戏份。印第安土著和黑奴,似乎是人与猴子之间的物种,而这正是巴西文化的两个源头:巴西印第安文化孕育了一种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野性的思维”,而黑人文化则决定性地孕育了巴西的音乐和足球。所谓“食人主义”与“香蕉主义”,对应于这两种文化源头,也是巴西音乐和足球的精神血脉。
西方对巴西印第安部落的印象和想象首先是:食人族。这源于1557年汉斯·斯塔登(Hans Staden)的畅销书《美洲新大陆的野蛮,裸体与食人族的真实历史》,在纪实和演义之间愈演愈烈的食人族文化,后来俨然成了巴西文化的传统标签。关于巴西托比纳巴部落的食人族的记述,则更展示了一个人与动物混融不分的混沌世界:烤好的给士兵,带着体温和热血的给孩子,脑髓内脏炖了给妇女,而其他部位会和水豚、野猪、小马驹的肉混着吃。
但蒙田以《论食人》重新定义了野蛮和文明,借巴西印第安野蛮人这一他者之镜,重新反思了西方基督教文明,他指出,即使是食人族令人毛骨悚然的食人仪式也远比欧洲宗教活动中活埋异教徒的方式要文明得多。卢梭延续这一观点,进一步提出“高贵的野蛮人”这一概念,可谓列维-斯特劳斯和茨威格的先声。1938年列维-斯特劳斯到巴西对印第安人做“同吃同睡同劳动”的田野调查,回到文明世界才从一张报纸上得知在欧洲二战已经爆发半年了。茨威格则是在巴西这个他无限赞美的“未来之国”怀着对二战中的欧洲文明的绝望而自杀,集中营文化和食人族文化相比,哪个更文明?
奥斯瓦尔德·德·安德拉德的《食人宣言》将“食人”变成一个巴西文艺复兴的隐喻,六十年代末的“热带主义”(Tropicália)艺术与音乐运动,尤其是以卡塔诺·维罗索(Caetano Veloso)和吉尔伯托·吉尔(Gilberto Gil)为首的歌手,更把“食人主义”发扬光大。“同类相食”被用来比喻各种不同艺术不同文化之间的融合,“食人主义”代表了巴西文化之根——原始的活力,种族融合的活力——在现代的蓬勃生长,也代表了对西方文化的旺盛食欲:吃下去转化为自己的血肉。
(资料图:卡塔诺·维罗索(Caetano Veloso)与吉尔伯托·吉尔(Gilberto Gil)一起引领了1960年代的巴西“热带主义”音乐运动)
所谓种族融合,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杂交——巴西文化是一种伟大的杂种文化。
1980年我第一次看足球比赛,是在电视上看一个“金杯赛”,巴西对乌拉圭,像1950年世界杯一样,巴西输给了乌拉圭。同一年中国出版了《贝利自传》,封底还有足球鞋的广告,大概是在1982年或1983年我看到这本书,看了封底那个广告,管父母要钱去邮局汇款,才买到一双足球钉鞋。如今重翻《贝利自传》,发现贝利说的比学术书和旅游书更有科普价值:
“来我家的客人有黑人、白人、黑白混血、日本人,什么人都有,大家都毫不在乎。在巴西,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完全清楚他们身上的血缘成分,到底是百分之几的黑人,百分之几的印第安人,百分之几的白人,或者百分之几的其他血统。”
巴西是一个政府可以任由个人定义自己的血统和肤色的国家。贝利当然是黑人,罗纳尔多却自认为是白人——尽管他父亲看上去是黑人——巴西的黑白实在太不分明了,而这就是混血文明以及“食人主义”文化的活力。
而这也让小布什这样没文化的基督徒产生了认识误区,2002年访问巴西的时候他竟然问时任巴西总统卡多佐:“巴西有黑人吗?”卡多佐无语。一旁的黑人赖斯赶紧打住小布什:“是的,总统先生,巴西有黑人。”奥巴马打电话给邓普西和霍华德,想在白宫接见美国队,换了小布什绝不可能,因为显然他不太了解贝利这位黑人球王。
小布什显然也没去过萨尔瓦多这个“黑罗马”,这个“遗落在巴西的非洲”,他在乎的只是拉美的石油,而不是人。在萨尔瓦多,我在小贩的摊档周围,徒劳地寻找着当年殖民者鞭笞惩罚黑奴的广场角落,萨尔瓦多的黑人文化寻根之旅已经完全观光化了,对我来说,与其交40美金去充当“马孔巴”(巴西黑人原始宗教康东布雷教的一种仪式)的看客,还不如多研究巴西队,多考察多了解巴西球员的种族成分和家乡。
阿尔维斯也是介乎黑白之间的“灰色”球员,但看上去偏黑一些,又因为他的好斗性格,使他在赛场上更容易遭到对方球迷的攻击——尤其是模仿猴子叫声——好在他不只是好斗,还极富幽默感。无论是“食人主义”还是“香蕉主义”,其要义都是幽默和包容。
而这就是我热爱巴西的原因。
“香蕉共和国”曾是一个特有的名称,用以指称拉丁美洲的一些国家:受控于殖民者,单一种植,以香蕉为经济命脉(当然历史上风水轮流转,也可能改成别的,比如跟香蕉谐音的橡胶),并且受控于某个独裁者。而巴西,无疑曾经是最大的香蕉共和国。
拜托,递给巴西队每人一根香蕉。
本文系张晓舟先生世界杯专栏第十五篇。世界杯期间,天师将陆续带来更多解读,欢迎关注。
作者:张晓舟,广东人,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报纸和杂志行业。乐评人,足球评论员,大众文化和媒体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死城漫游指南》《粉红乌托邦》《生于午夜》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