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说当年在日本登顶的罗纳尔多像铁臂阿童木,那么如今的内马尔就像彼得潘。
巴西电视台对巴西队训练的报道有一个几乎每天例牌的镜头,就是小孩冲破封锁冲入场内拥抱球员,然后合影离开。内马尔当然首当其冲(其次是大卫路易斯),如果内马尔实在离得太远,孩子们才会就近选择猎物,扑向其他球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理了一个跟内马尔一样的发型,一撮染黄的黄毛像答案在风中飘扬。
(球场外走红的“小内马尔”)
(小球迷向内马尔索要签名)
糙老爷们和花姑娘就不好意思扑过来了,即便扑过来,保安和球员也绝不会像对待小孩一样厚待他们。
这样的镜头再好不过地体现了巴西足球的魅力——一种天真的活力。2002年世界杯,在日本,罗纳尔多在决战前故意理了一个日本武士头,一下子征服了日本人,世界上一下子多了无数跟着理了武士头的小孩,其实中国北方年画中大胖小子的发型。肥罗和小罗天生的龅牙,里瓦尔多僵尸般的面容和走姿,都成为深入人心的卡通形象。
(罗纳尔多在2002年韩日世界杯上的新形象)
巴西险胜智利之后,电视台迅速做了一个点球决胜的动画版滚动播出,绿巨人浩克和内马尔身材的比例被夸大到差不多十比一。在哭爽之后,巴西人又笑翻了。
跳舞要从大妈抓起。足球要从娃娃抓起。
怎么抓?集训圈养,然后再搞一支加多宝队派去巴西练五年,让这二十几个人代表全中国去“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这样的东方魔水敢死队在十多年前,竟然真的吊起了国人的胃口。现在想想:难道不是一个经典笑话?
第一个层面是:足球从娃娃玩起。这是一个完全审美的、游戏的、非功利的层面;第二个层面才是:足球从娃娃抓起,也就是功利的、实用的、竞技的层面。没有第一个层面,就谈不上第二个层面。一个“抓”字,尽显吾国的军事化思维——文化战线、体育战线、卫生战线,卫生纸卫生棉战线其实也是成立的。
然而“足球要从娃娃抓起”这话听上去很反讽,卫生棉可以用手抓,但足球用手抓没用,用手抓那只能培养捡球的球童。
足球是用脚来玩的。巴西是一个“盗版内马尔”的王国。
在圣保罗迷人的大戏院对面,在fifa fan fest附近,我就见到一个身高和长相酷似内马尔的家伙,在街头颠球卖艺为生,身穿内马尔的巴西十号球衣,发型也是一小撮黄毛像答案在风中飘扬。这哥们的绝技还不是颠球,而是颠弹珠,用脚和头颠,一只手拿着一个矿泉水瓶,他的绝技是:颠到最后,把弹珠精准地颠进瓶子里!
《三联生活周刊》最近做了一期迈克尔·杰克逊纪念专题,王小峰老师在前言中指出:“中国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至今还停留在皮毛阶段,我们在接受过程中本能地把(精华)过滤掉了,接受的可能是最庸俗的那一部分……在某些城市的娱乐场所甚至大排档,会有模仿太空步的表演,惟妙惟肖……实际上只是一种廉价无趣的噱头表演罢了。”
关于迈克尔·杰克逊在中国的传播和接受史,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而关于“中国对西方文化的了解”这样的课题,搞垮一万个燕京学堂也缕不清。但本文不能跑题,我想说的仅仅是,这段话显示了对大众文化认识的一个经典误区,本能、庸俗、模仿、廉价、无趣、噱头,这一串贬义词成功构建其一种大众文化的等级制。本来,等级制只是在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建立,不料在迈克尔·杰克逊这个符号底下,在大众文化的内部,也耸立着这样的金字塔。
那么,把迈克尔·杰克逊替换成内马尔如何?——
他们在接受(内马尔)的过程中本能地把(精华)过滤掉了,接受的可能是最庸俗的那一部分…….在某些城市的大街甚至大排档,会有模仿颠球杂耍的表演,惟妙惟肖……..实际上只是一种廉价无趣的噱头表演罢了。
首先,“本能地过滤精华”一句常用的逻辑古怪的废话,而大众文化,至少就摇滚乐和足球来说,其精华恰恰就在于本能,在于肉身;其次,大众文化本来就是廉价的——这里所说的廉价并无道德和美学意味,而仅就其经济和传播层面而言,它是可以大规模生产,复制和传播的,而引发模仿本来就是大众文化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把廉价和无趣组合成一个常规词组,却多少是中国文化人的爱好。在大排档学太空步,在大街上学颠弹珠,在我看来廉价但却有趣之极。
最后一个就是所谓“噱头表演”,少了太空步就不称其为迈克尔·杰克逊,至少他就是只是一个纯粹的歌手,而不是一个“全身”全媒介的大众文化巨星,而“全身”和“全媒介”恰恰是MJ的突破性意义所在。同样,少了桑巴式的奇技淫巧就不成其为内马尔。这种所谓“噱头”恰恰是他们的符号标志。天才只有一个,但模仿者可以有千千万万,大众和天才相辅相成。
一个内马尔崛起,千千万万盗版内马尔前仆后继。内马尔掀起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或者说,内马尔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吐纳的一颗绝世珍珠。
麦家说德尚是法国足球的卢梭,那么坎通纳呢?他是法国足球的波德莱尔还是兰波?这厮有一句名言,其意义不亚于他最漂亮的进球:
“看了罗纳尔迪尼奥踢球,全世界的孩子们都想去踢球,而看德尚踢球,全世界踢球的人可能都凑不齐一支球队,而且那些可能还都是德尚的叔叔啊侄子什么的。”
(巴西足球运动员内马尔)
作者:张晓舟,广东人,现居北京。曾长期从事报纸和杂志行业。乐评人,足球评论员,大众文化和媒体研究者,专栏作家,著有《死城漫游指南》《粉红乌托邦》《生于午夜》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