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蓝色的午夜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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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们感到,我们试图

揭示出大自然的一个谬误,

世界的寂静之处,万物的联系破碎,

那条最终引向真理核心的线

将被解开。

——埃乌杰尼奥·蒙塔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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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遍地流淌的艺术,在夏日夕阳的繁华中拖长了季节和欣赏季节的表情,那古朴的城堡宽敞大方,而画于1503年的肖像则缱绻了他和他的几个世纪。我怀着神圣的敬仰的心情,随手翻阅着但丁流落人间的书籍,这里面有一切合理的梦想和一切智慧的隐喻,你可以从中读懂猎豹飞翔的肺叶,也可以读懂生物学或地理学,如何发黄变脆但合情合理。

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后来的习惯性屈就于中世纪壁画或古希腊哲学的艺术家们——譬如冷静的撒丁岛歌手、热情的维罗纳剧作家和耐心的都灵诗人——他们用愉悦的姿势,享受着岁月静好的安稳和等价收获的宁谧。这也恰是我在面对蓝衣球星们整装待发时,那不可动摇的,柔和而古老的心情。

这些年来,正如同对佛罗伦萨卷帙浩繁的过度解读,正如同对美食、时装和汽车臃肿的消费,意大利足球似乎收获了过多精致的荣誉和朦胧的赞赏,以至于雅量高致的意大利教练和球迷,于每个夜凉如水的夜晚,都会用一半以上的时间去思考,思考那梦寐以求的英俊头发和无可挑剔的球衣,思考应该以怎样美的优雅和美的态度“会当凌绝顶”,才不至于辜负蒙娜丽莎坚实的定义,才能符合审美学的最高法律(这在意英大战后尤其明显)。

只有当天真的艺术被抛弃,歉意的晚霞遮蔽了单薄的蓝天,价值千金的趾骨也不幸染上了凡人的惶惑与苦难,微寒的、进步的陌生才又会重归熟悉,痛苦的丰收才会去在意亚平宁文化天生的缺陷,在意那两三个无人问津的细节,丑陋的笑的影子,以及普兰德利独特但注定与艺术无关的表情。

(资料图:2014巴西世界杯第9日,意大利失利,场外“巴神”表现激动。CFP供图)

如此强烈的不确定性装饰了巴洛特利双色的球鞋,也装饰了这一夜熏香迷迭的诡异。卡尔维诺诗化的科学无法解释,在这个哥斯达黎加风调雨顺的日子,有人播下的只是废铁的种子,却能如愿收获美味的黄金和打湿的少女。而有人用倾家荡产的代价所换来的明代瓷器,却注定只能是一个世态炎凉的赝品。

世界杯贸然闯进了交叉小径的花园,所以,基耶利尼的精确和成熟必须死于墙壁,卡萨诺32岁的冥想必须无端挥霍,切尔奇被寄予厚望的最后的角球,必须毫不迟疑地飞向地狱——面对这一组古怪的蒙太奇,我原本快乐的思考突然不见了,没有英雄也没有责备,没有目光也没有含义,更没有蒙塔莱的诗歌和他的发言……蓝色的午夜此刻什么也没有(只有蓝色)。假如意大利一脉相承的美,继续选择沉默而肥胖的死亡,那么我对罗马竞技场的怀念,也将随之变得遥遥无期,哑口无言。

一幢新修的楼房拆了,伟大的小说焚烧了,赖以为生的面包拿走了……每一天都要发生一些事情,每一刻我们都要经历一些事情,但时间依然这样走着,不紧不慢,无关智慧和愚蠢,更无关感情。亚平宁的尊严和锦绣前程,在短短的九十分钟内迷失,下一个同样的时间,足够他们东山再起。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是否能够驾驭多余的肋骨和脂肪?他们坚持的艺术是被消费还是被回忆?

我多年前单薄而荒诞的米兰之旅已无法解答,答案的钥匙也许在布冯和伽利略紧握铁球的手心,也许在皮尔洛与薄伽丘那长达十日的谈话里。

作者:麦家,著名作家,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代表作品:《解密》《暗算》《风声》《风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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