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人……就是你在聚会中讲完一个玩笑,一个人站起来,告诉你这个玩笑不够好笑,他要你再讲一次。”这是英国球评家雷默对德国人的调侃。
以往,德国人或许真的会很不解风情地看着你。但今天,他们也会哈哈大笑。幽默感是最好的粘合剂,善于接受别人的嘲笑同时自嘲,也是一种风度。
近十年,德国足球一直处在争议中。这种争议不仅发生在德国,而且出现在每个国家的球迷群体中。争论的核心,在于德国足球风格的嬗变——曾经斗志旺盛、体能充沛、刚毅不屈的钢铁战车,开始向技术型球队转变,球员也失去了那种“铁血”风格。这个话题之所以引起球迷的极大兴趣,在于德国足球的形象实在过于鲜明,而这种改变又显得令人困惑。
事实上,这不仅是足球的改变,也是一代人的改变。
【一】
此前,研究德国文化的学者李伯杰教授就提到过足球对德国人的重要意义:“足球除了帮助德国人恢复自尊和自信之外,还起着另极其一个重要的作用,这就是维系和增强德国人的国家-民族认同……”
1990年之前,场上的德国队无疑表现出一种钢铁意志。这似乎是尼采超人哲学的延续,德国人在场上总是投入了120%的精力,与其说“战胜”,不如说“拖垮”。马拉多纳、普拉蒂尼、克鲁伊夫、莱因克尔……多少球星见识过德国人钢铁般的意志及密不透风的战术。匈牙利队、荷兰队的天才们将足球当作游戏、艺术,但德国人却将它看作战争。从2球落后3球反超的伯尔尼奇迹,到逆转荷兰夺冠,再到100%的点球大战晋级率,德国人一次次展现“战车”本色。哪怕是刚入门的球迷都听过这样一句名言:“足球是11人对11人的游戏,最后德国人获胜。”
如果这样,那怎么解释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德国足球的没落呢?
一个解释是,维系和增强德国人国家-民族认同的动力与以往相比大幅降低。自从冷战结束,两德统一,德国(包括前联邦德国)从一个背负着重大历史罪名的战败国,变成了主权完整、经济强盛的强国,甚至被誉为“欧洲心脏”。德国已经不需再证明些什么了,尤其是拿到了三次世界杯冠军之后。我们发现一个特点,德国足球中存在一个重大人才断档,就是1973年-1983年间,优秀球星仅有巴拉克与克洛泽,其他都相当平庸。
这一代人正好是在冷战结束后成长起来的,并没有像前辈那样重视国家荣誉、集体荣誉。他们正好是从倡导纪律、服从、拼搏的“现代性”往自由、创造、理解的“后现代”过渡的一代。这一代人中,能满足“战士格”的青年比以往大幅减少。
值得一提的是,德国人青训标准对意志、力量、体能的要求,远高于其他足球强国,这就导致德国足球出产很多硬汉,从拉恩、贝肯鲍尔、福格茨到马特乌斯、布雷默等,都是“跑不死”的铁人。而成长在后冷战时期的青年一代,能接受如此变态训练方式的孩子已经很少了。因此,在10年的黑暗期里,德国人才匮乏,而来自前东德的球星巴拉克维系了德国足球的尊严。
有德国媒体提到了“东德现象”。在那一批德国球员中,来自前东德占大多数,而且都是球队主干——巴拉克、博罗夫斯基、沃茨、基尔斯滕……可要知道,在历史战绩上,东德是远不能和西德相提并论的。为什么“70一代”的西德球员会遭遇集体萎靡?原因很简单,就是他们随着西方更早地步入了后现代,大国自信让他们重新审视足球。而东德由于历史原因,人们的观念中还有很多前现代的保留,因此更符合“战士格”需求的,很多都是东德人。
【二】
如果是资深德迷,应该都忘不了那段灰暗的岁月。到了90年代末,老迈的德国战车已经开不动了。0比3,这是一个刺眼的比分,是1998年世界杯以这个比分不敌克罗地亚,在2000年欧洲杯上,又是这个比分,输给了9名替补出战的葡萄牙。
更糟糕的是,德国队的打法没有给人任何希望。简单的下底传中方式,只能在弱队身上占便宜,而对强队则行不通。尽管在2002年世界杯上出人意料地打入决赛,但在2004年立即铩羽而归。当时德国阵容中也有几个“战士格”球员,球风粗犷,性格坚韧,却缺少灵气,毫无创造力。尤其在对拉脱维亚的比赛中,德国人根本无法破门,一场比赛获得近20次角球,竟无一以战术角球发起。结果可想而知,三场小组赛仅攻入两球,遭到淘汰。
难道没有创造型的天才吗?有,但与当时的德国足球氛围格格不入。最著名的代表就是生于1980年的塞巴斯蒂安·代斯勒,资深的德迷应该对他曾经抱有厚望。当时的代斯勒,在德国足球的地位就相当于今天的格策,被国内外球探认为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妖人”。代斯勒在柏林赫塔辉煌一时之后转会拜仁,但频繁受伤病的困扰,后来竟一度患上了抑郁症,一度缺阵一年之久。代斯勒的国家队生涯几乎没来得及闪光就结束了。27岁那年,这位敏感的天才选择了退役。
(资料图:塞巴斯蒂安·代斯勒(Sebastian Deisler)曾是德国著名的足球运动员,并被誉为新世纪德国足球的未来。退役时,他年仅27岁。)
钢铁般的德国球员竟然患上了抑郁症?这让舆论震惊。几年之后,恩克更因为抑郁症而卧轨自杀。其实球员也是人。哪有尼采所说的超人?哪有100%的点球命中率?不尊重常识,必然导致溃败。
转型之路是无比痛苦的。但破茧成蝶的一刻又是如此的美丽。
【三】
托马斯·穆勒,这位德国新金童出生在1989年9月13日。之后一个多月,德国发生历史性的重要事件——柏林墙倒塌,两德实现了统一。
1989年11月9日,全世界的电视观众目睹了在柏林上演的伟大一幕,长久以来作为东西方对抗最有力标志的柏林墙最终被推倒了。半年以后,两德合并的德国队在马特乌斯的带领下,赢得了世界杯。这是最后一代辉煌的“钢铁战士”。“德意志至高无上”在万众瞩目的镜头中响起。新德国的诞生,标志着一代德国新人的出现。
到了2010年世界杯,新一代的德国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时代。拉姆、小猪、默特萨克已经渐渐成熟,更重要的是,新一代德意志球员从中崛起——穆勒、厄齐尔、克罗斯,随后还有格策、德拉克斯勒、罗伊斯、许尔勒、胡梅尔斯等球员。他们不是传统的“战士格”,而是在全球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视野更宽、创意更强的新一代。
(资料图:2014年巴西世界杯G组首轮焦点战,德国和葡萄牙在萨尔瓦多的新水源球场狭路相逢。第78分钟,托马斯-穆勒上演帽子戏法。CFP供图)
选择足球来自快乐。这就是托马斯·穆勒的态度。他平日却大大咧咧,捉弄着队友,对着采访镜头傻笑。他颠覆了德国人的刻板形象,阳光、帅气,更像个美国人。由于他在国内粉丝众多,也获得一个很有中国特色的称号——“二娃”。他球技乍看没有过人之处,但他无疑是最聪明的球星之一,他的入球来自他超乎常人的“球商”。南非世界杯,不足20岁的他一登场便在众多国际一流前锋手中夺下最佳射手称号,须知他还不是前锋!
另一位关键球员厄齐尔,也是另类的德国球员。穆里尼奥称他是“每次触球都能让皮球微笑的人”,其创造机会的能力堪称顶级。德国正是在他的带动下,才告别简单的边路进攻和冲吊,开始了流畅而华丽的地面进攻。不过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位核心长期被体能不足所困扰。但是,那又怎样?关键时刻的一剑封喉,胜过全场不停的跑动。
还有一点明显的变化是,德国队中有移民背景的球员增加了。有土耳其血统的厄齐尔和京多安(因伤未入选),有波兰血统的波多尔斯基,有加纳血统的博阿滕,有西班牙血统的戈麦斯(因伤未入选)……这个现象的背后,是大批移民进入德国社会,逐步改变德国人的观念,形成了文化的融合。这一批球员的加入,让德国队员学会了“舞蹈”。
德国足球进入了后现代。这个背景,是德国社会也进入了后现代——氛围更加幽默、轻松、理解、包容、自信。
【四】
在冷战时代,足球确实与政治密切相关。“足球是和平时代的战争”,“足球无关生死,但高于生死”之类看似正确实则荒谬的箴言,煽动着狂热的球迷。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一支足球队的水平,关乎一个国家的形象。足球强,则国家强。由于足球场通常可容纳数万人,远远多于其他比赛,因此,足球最容易煽动某种狂热情感,尤其容易与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结合起来。
政治因素的渗透无孔不入,比如萨尔瓦多与洪都拉斯的“足球战争”、阿根廷军政府试图“购买”冠军、前苏联队所遭遇的不公判罚,等等。当时,从某种程度上说,足球绝不是传播友谊的精灵,而是在散布仇恨与争端。
冷战时期的德国人,将足球看作一场不能输的战争,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不自信的表现。一个国家的强盛或衰败,与足球水平从来就没有直接关系!美国人就从来不会为足球失败而睡不着觉。朝鲜即使赢了球,也不能改变世人对它的观感。而它在南非世界杯上想赢却惨败的结局,更是让人嗟叹。为足球而打架的人,更是显得狭窄、可笑、一根筋。中国足球也一样,米卢倡导的“快乐足球”不仅适用于国足,也适合于在看台上谩骂的中国球迷们。
总之,冷战之后,大国崛起,欧盟一体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德国在这个过程中起主导作用,更需要以开放、包容的态度看待外部世界。越来越自信的德国人,也慢慢告别了这种“视足球如生命”的狭隘观念。
“后现代性”是一本启示录,有快乐,才有创意的涌现。足球从来就是一项拼创意、拼技术的游戏,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原标题:《不要战车,要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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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注】据媒体报道,北京时间6月22日凌晨,巴西世界杯小组赛G组次轮比赛开打,德国队2:2与加纳队握手言和。下半场替补上场的克洛泽打入扳平比分一球,追平了罗纳尔多15球的世界杯总进球数纪录。
赛后,加纳主教练阿皮亚对平局表示遗憾,认为“我们的球队表现很好,机会更多”。目前,该组中德国队以4分暂居小组第一,美国、加纳、葡萄牙分列二到四位,出线形势尚不明朗。
作者:马立明,政治学博士,奇葩,夜里不睡,逼格无限大。南方血脉,于广东某报及某电视台担任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