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许倬云
自从亚当斯密斯撰写《国富论》,替当时新兴的资本主义经济,定下了基调,大家都以为这一个经济型态,有其自我调整的机制。亚当斯密斯所谓“看不见的手”,也就是市场价格跟著供给和需求之间,要寻找一个平衡点。从那时候到现在,这一个古典经济理论,面临过一些挑战,却也在斯氏理论的基础上作修正,形成新古典主义。经济理论存在,是为了解释经济变动的现象,而根据这些解释,执政者可以作或大或小的调控。经济理论应当只是工具,不能当作铁则,因为经济型态变化,多种多样,有许多外在的条件,也影响到经济发展过程中的方向。既然人类的社会如此複杂,世界上没有一种永远不变、甚至于长期不变的社会形态和生产方式,我们如何可以自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解释种种变化的经济理论呢?
资本主义兴起,在经过一百年左右,那些新兴的工业国家,例如,英美和西欧几个国家,掌握了帝国主义发展夺取的资源。工业革命以后,生产力的跃升,这些国家经济繁荣,人民生活富裕,有至少一个世纪之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国与国之间的衝突,其实是在争夺资源和市场。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国家胜利一方,例如英、法,又得到了更进一步发展的机会;而失败的一方,例如德国,却必须要寻求种种重建的途径,重振国家的力量。在东方,日本趁著大战之中,东方市场上的空虚,应势而起,成为东方的第一个工业国家。于是,古典经济理论,在胜利者的一方,看上去又是无可批评的发展指针。
可是,很快地,世界陷入第一次的全球不景气。那也是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第一次面临严重的考验。二十世纪二零到三零年代,欧美几乎同时发生了经济委缩和面临崩溃的现象。欧洲出现的经济萧条,是在德国。大战结束时,英国、法国为了惩罚德国,也毋宁是解除德国再兴的潜力,停战的和约,将德国的生产力,基本上限制了发展的限度,也将德国拥有煤铁资源的亚尔萨斯、洛伦两省,交还法国。德国的工业摧毁了,资源断绝了,德国面临一个空前未有的货币贬值,马克的币值落到谷底,德国百姓全面沦于贫穷。德国的经济崩溃,牵动了欧洲全局,英法也不能躲开德国崩溃的震撼。几乎需要二十年之久,欧洲的经济力量才重新复原。
在美国的现象,则是另外一个局面。第一次大战以后,大量欧洲移民迁入美国和加拿大,他们进入空旷而肥沃的内地,开拓农场,以大面积的田地,用机器耕作,造成了人类空前未有的农业高产量。这些粮食,和内陆的物资,涌入市场,因为供过于求,将农产品的价格,拉得极低。中国俗语所谓“谷贵殃民,谷贱伤农”,庞大的农村地区,却是因为高产而经济几乎崩溃;大批百姓不再具有购买力,拉垮了工业生产品的市场。于是,工厂也面临商品滞销,不得不裁员减薪。在农民已经没有购买力的情况下,劳工大众也失去了购买力,美国经济一落千丈。那些以贷款营利的银行,和以股票吸收资本的股票市场,一个、一个,跟着破产。许多的美国工商业者,血本无归。失业的群众,整日排队等候求职,却是没有工作的机会。
欧洲、美国的经济大恐慌,拉动了全世界的经济形势。欧战期间,中国和日本的新兴工业,也曾经可以填补西方企业撤退后,在东方留下的缺洞,得到一时的发展机会。但是,大恐慌的浪潮到来,东方的经济发展,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日本因为要发展军事力量,国家公权力尽其一切,尤其利用从中国掠夺的资源,帮助企业家发展重工业。因此,而奠下日本二战前期和二战期间的战争力量。中国在那个夹缝期间,也发展了一些近代工业化的基础。然而许多私家企业,在大恐慌的冲击下,同样受了严重的损害。
世界第一次经济恐慌,严重地考验了古典经济理论。供求之间的平衡,到了一定的偏差,那一隻“看不见的手”,似乎无法挽回颓势。德国矫正自己的经济恐慌,是用国家的公权力,依仗“日耳曼精神”,所支持的全民共同建国意志,居然重新建立了强大的生产能力。在这一基础上,希特勒终于发展了挑战英美的军力基础。德国重建过程中,主权国家的威权体制,乃是以全国力量支援经济发展。国家给予许多政策上的优惠和鼓励,才使得生产业可以在废墟上重新起来。这种国家干预的力量,绝对不是“看不见的手”。
美国罗斯福总统的“新政”,也是以国家力量投入,刺激和推动经济发展。在大量劳力失业的情况下,罗斯福推动公共建设,例如,大型的田纳西水利工程,和全面的修桥补路。全国道路的重建,尤其新式快速公路网,从此密布全国。有些老城市的都市更新也是以国家力量支持巨大的工程,创造就业机会。这种做法,很像中国传统“以工代赈”的救灾方法。只不过,这一巨大灾害不是天灾,而是过度扩张的人祸。
另一方面,已如上一章陈述,“新政”创设了今天的社会福利制度,使得穷而无告的国民,都能在失业时,不至于衣食无著,到了老年,至少可以不虑温饱,安享馀年。第三方面,“新政”时期,国家制定法律,监督企业和金融机构。用“反托拉斯法”,公权力可以不许大资本独占市场。同时,凭借同业互助,再保险,和国家保证存款等等措施,使中小企业都可以互相合作,度过难关。国家依据法律,密切地注视企业界的行为,防止内线操作、互相哄抬、虚设帐户等等不法的行为;犯者构成依法惩治的罪行。
美国“新政”,是非常清楚的“另外一双手”,也就是用公权力,直接干预经济发展;国家公权力的操作,可以在不同的方向,调节控制,避免经济发生过大的缺失,损害了全国国民的利益,也严重损害了国家的整体力量。
美国经济复苏,对于世界的经济,有极大的帮助。相应于“新政”的措施,不是古典经济学理论,而是凯因斯的发展理论。到今天,凯因斯理论和古典经济理论之间,还是互争雄长,互不相下。凯因斯理论基础,是提高消费力量,以此创造更多的市场容量,再以此刺激生产。继续增长的生产力,又可以吸收劳动力,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失业人数愈少,就业人数愈多,经济力量愈大,于是发展的潜力也就愈加强大。国家一时投入资金刺激发展,和长期将国家财力,支持社会福利;从根本上说,都是想维持一般人民的生活,使他们具备一定的消费能力。
在二十世纪以前,现代货币还是以贵金属作为发行储备。中国传统上是以白银作为储备;西方则往往是以黄金作为储备。在大恐慌以后,美国国库不能再以有限的货币发行量,输入经济体制,强制发动经济动力。于是,政府以中央银行—联邦储备机构—调控货币的发行量,在货币量太少时,降低利率,释出大量货币;在货币过多时,为了避免通货膨胀,政府将以高利率,收回流通的货币。这一套货币控制的机制,毋宁让政府掌握控制水龙头开关的权力,放出多少水量?容许多大的经济发展机率? 都掌握在公权力手上。这种做法,使公权力主导了经济,对于以自由主义为基础的古典经济理论,却是剥夺了一般人民从竞争中,求取发展的基本自由。
到今天,美国保守的自由主义者,还以维持自由为主要诉求,力求约束政府干预的权力。相对而言,以社会公平公义为诉求的人士,却是主张维护一般老百姓的利益;他们坚持国家必须要经过公权力,将财富重新分配,使一般老百姓可以无生活之虑。英国保守党、工党之间,和美国共和、民主两党之间,其争执的重点,也就无非是这两种不同主张之间的争执。
海耶克的理论,另辟蹊径;一方面坚持人民有发展的自由,任何的政府的干预,都最后会导致权力的倾斜,最后,人民会沦为国家的奴隶。另一方面,海耶克还是坚持民主政治,而且以法律来保证民主政治的顺畅运作,和人民的基本权利。海耶克原是经济学家,他的理论结构,逐渐超越了经济领域,而发展为法律和民主理论的配套。
从古典经济学,到凯因斯理论,和海耶克理论,学者们对于现代的资本主义经济,不断地界定,也不断地因应新的形势,而提出新的解释。放任的自由经济和公权力的干预之间,几十年来,大家都不断地寻找一个可运作的支点。相对于这些理论,则是社会主义的革命论,经过革命取得政权,再以公权力完全支配经济发展和财富的分配。自从马克思发表了《资本论》,在第一次大战后,有了苏联的实验;第二次大战后,更有不少国家,建立社会主义政权。这几次实验的结果,却引起对于社会主义的重思考和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