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有同样成长背景的,相信没有一位不闻考试色变,脱离学生时代,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毋需再为那大大小小的考试焦头烂额。虽然考试有时仍会阴魂不散地出现于梦境,面对一黑板的天书,一张完全无解的试卷,冷汗冒得绝对不比当学生时少,但毕竟梦醒后,一切就烟消云散。
成人世界里的考试是可以选择的,如要让自己更上一层楼,就必须付出等同的代价。失学的那段时间,曾为了进心仪的大专科系,报考过高中同等学历鉴定,考惯了联考的人,是很难想像参加类此鉴定考的人是如此多样。当然有和我年纪相仿头发留得老长的失学者,但如范进那样年岁的也大有人在,见他们携水壶、摇扇子的装备齐全,书写试卷时的正襟危坐,便知道是沙场老手,相信若果中第,其惊狂程度也绝不亚于范进老前辈。此外也有着布衫的出家人、眼神明显涣散的畸零者,原来如我徘徊于社会边缘的姊妹兄弟都在这儿。
同胞手足素面相见的难堪,使我更视考试为畏途,但抵不住驾驶行车的诱惑,还是硬着头皮报名了驾驶训练班,参加应该是此生最后一次的考试。久闻驾驶教练各个如狼似虎,管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喝斥起来一视同仁,我的朋友素来左右不分,驾训时约莫把教练给逼疯了,最后索性教鞭伺候,要左转右弯,鞭子直接敲在左腿、右腿,反应果真突飞猛进。制作人、大明星见了都要哈腰的堂堂大编剧,在教练眼里,却与白痴无异。我类此经验听多了,踏入教练场前,真是不害怕也难。
第一次真正手握方向盘,驱动比自己重了数十倍的庞然大物,赞叹人类智慧之余,还真有些感激涕零。离合器、油门、刹车是最先要认识的,但老实说,我从没搞懂过它们之间的从属关系,更别提构造原理了,因为有机械白痴的自知之明,且对教练敬畏非常,乖巧晓事的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倒也顺利上路,其后的倒车入库、路边停车、上坡起动、直线加速、S 车道,均以这种不需知其所以然的态度为之,便觉得学车却也不难。随即也发现教练场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根杆子,甚至每一滩槟榔汁都有其意义,只是不好问教练,难不成考场上也有如许的小抄?是不是回家也该在车库前种棵小树呢?
在教练场上,左转、右转、前进、后退给操得头昏脑胀,放风似的道路驾驶,便显得弥足珍贵,在不特别讲究效率的乡下,十辆车走走停停,换手时遇到风景点,便伫足品评,遇到山庙古刹可如厕盥洗一番,有信仰的还可捻香敬佛,完全是踏青的乐趣。
驾训班晚上特别安排笔试讲席,百余人齐聚在工厂似的大教室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种年龄层都有,有的专心听讲,有的勤恳笔记,也有的瞌睡连连,混迹其间,又有置身高中鉴定考时的窘困。原以为笔试形同虚设,闭着眼睛也能过关,或许对身经百战习于考试的人来说是这么回事,但对场中祖父级的、学徒出身的、准货卡运将们,试卷上的是非、选择,和现实生活是有很大距离的,因此,气氛的如临大敌,便很可以想像了,而且看到那些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酷哥们,难得认真扮乖,倒也十分有趣。
笔试通过,随着路考逼近,心情也焦虑起来,不过就是那几套公式,反复不下百次,照道理讲不过关才奇怪了,但就是心虚得厉害,凭这点本事,就可以驾驶行车了吗?为证明自己真有本事,考前两天,不按公式的自作主张起来,其他还好,唯独S车道频频压线,惹得教练皱起眉头,眼看喝斥声就要兜头兜脸了,急忙照公式做,果然一次 OK,这才深悟“葵花宝典”的玄妙,不敢不奉为圭臬。
考场简直是教练场的翻版,或该说教练场是考场的拷贝,连小抄的树种都相同,虽不致于有回家的感觉,但军心确实笃定不少,第一关直线加速,因为给排在第一名应考,肩负团队的信心与荣辱。走进考场特别有种赴义的慷慨,不时提醒自己要和考官礼貌问好,这是教练特别交待的,上了和教练车孪生的考车,驾驶座旁已然坐定肃然的考官,示好后,我忍不住多加了一句话﹕“好紧张呀!”这肺腑之言,果真使考官表情霜化,和善地回应我﹕“不急,慢慢来!”这句安慰话和直线加速虽有些抵触,但对精神紧绷的我,却是贴心不已。
头一关过了,后面的背公式就成了,一路过关斩将,眼看那梦寐以求的驾照就要到手了,只差把车转个九十度归回原位,便大功告成,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个教练场没拷贝到的号志灯,如果是红灯还可以停下来考虑下一步动作,偏偏是个不等人的绿灯,只有硬着头皮通过,再急打方向盘左转,慌乱中也忘了减速,等到了停车位,才猛踩刹车,身旁考官的头已撞上挡风玻璃。
考官顾不得喊疼,当场喝令我保持现场不准动,跳下车去查看车轮压线没,这时教练早不知从哪冒出来,假意攀谈地探进窗内,瞅准考官开门之际,把我的方向盘归正,惊魂甫定的我,这才探出头去,真真是好险,差三公分轮子就在线上了,手软脚软下得车来,急急向考官道歉,倒不是拍马屁,是真正为他头上那块红肿致歉,最后才在他嘟嘟囔囔很不甘愿的情况下过关。
考上驾照,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惊狂,只觉得全身无力,虚脱得厉害,过了某个年纪,是真不适合做这样超出心脏负荷的事。如果考试确实可以选择,我也决定发誓,再不让自己陷入如此戕害健康的处境。
作者:朱天衣,台湾著名作家,跟朱天文、朱天心并称朱家三姐妹,出身文坛世家。她的小说有《旧爱》、《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散文有《朱天衣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