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太平天国的奇装异服

如果你能时空穿越,在1860年前后进入太平军控制区,你会发现你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国度。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特别特殊底层文化气息。

首先,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服装十分怪异。

太平天国普通士兵穿得光怪陆离,五花八门。他们全身从头到脚,都是一路上陆续从大户人家抢来的。上流社会的华贵服装,穿在革命战士身上显出一种颇为离奇的混搭效果:许多男人穿着大户人家妇女的阔袖皮袄,大摇大摆在街上行走。更有的士兵把大户人家小姐的内裤误当成某种新式帽子,堂而皇之套在头顶。满街琳琅,让人眼花缭乱:“有贼妇而着男子马褂,穿厚底镶鞋者,有男贼而着妇人阔袖皮袄者,更有以杂色织棉被面及西洋印花饭单裹其首者,青黄红绿,错杂纷披。”(注1.)“以女子亵衣围项,裙裤蒙头。”(注2.)

至于各级官员,服装更是斑斓夺目。太平天国称清代满族式的官服为“妖服”,拒绝使用。但是大汉民族的官服如何制做,他们也不清楚。所以一开始,太平天国官员基本上都是抢戏班子的戏服做为官服的。由于官多衣服少,所以每攻克一地,太平军最首要的事就是四处寻找戏班,没收行头。这种现象在许多材料中都有记载,比如涤浮道人在《金陵杂记》中说:“初入城时,曾掳戏班中衣服穿着。”定都天京之后,洪秀全亲自设计天国的官服系统。官服总体上仍然采用戏服风格,马寿龄在《金陵癸甲新乐府》中说:“莫言臆造无蓝本,村落戏场颇常见。”天国的高级官员穿黄缎龙袍,中低层官员则穿红缎袍。

 

(资料图: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龙袍上绣鎏金团龙。)

太平天国官服有一个与中国历代官服都不相同的特点,那就是把官名直接写在官帽官服上,以凸显官员的威严荣耀。比如洪秀全的帽子“上绣满天星斗,下绣一统山河,中留空格,凿金为’天王’二字”。至于衣服,则将官名绣在马褂胸前的团花上:“自伪王至两司马,皆绣职衔於马褂前团内。”

对,您没读错,是马褂。洪秀全要求太平军见到穿清代官服也就是“妖服”的人一律杀掉,但是由于常识的缺乏,他和他的战友们居然不知道马褂是彻头彻尾的满族衣服,所以明文规定,在官服的长袍外面,必须套上马褂。故马寿龄接下来讽刺说:“其实马褂及袍袄,依旧用我王朝仪。”

这种误会不光发生在官员身上。客家女子为了劳作方便,从不穿裙子。客家人出身的太平天国领袖们误以为裙子也是满族人传入中国的“妖服”,定都天京后,传谕“全国”,女子一律不得穿裙子,违者痛打。另外不知何故,太平军误认为江浙民间常见的毡帽也是满族服饰,立法严禁。所以当时有歌谣说:“初破城,即下教,女子去裙男去帽。”

除了衣冠制度明显区别于清朝统治区外,太平天国的时间系统也自成体系。比如太平天国的壬子二年正月初一,却是大清王朝的咸丰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也就是说,大清帝国内其他地方刚刚过了小年,太平天国却已经欢度新春了。

“奉正朔”和“改衣冠”一样,在中国文化上,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活问题,而是极为重要的政治问题。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政权来说,建立之初,首先要做的,就是更改年号,以示与旧政权一刀两断。不过创建新历法的行为却极为罕见。因为这需要专门的天文历法知识,一般的农民起义显然不具备这种条件。只有极个别的民间宗教家,为了宗教宣传的需要进行过简单的修改历法活动。比如嘉庆年间收园教主方荣升就曾经创造了新的历法,每年规定为十八个月,每日规定为十八个时。这种修改,是为了使时间运转符合白莲教的教义:白莲教传说,未来弥勒佛执掌宇宙时,每年应该是十八个月,每日十八个时。但这次改历只是一个数字游戏,具体的月份推算方法,还是和旧历一样。

只有太平天国,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彻底废除了旧的历法,建立了全新的时间体系。这一工作,是由天国政权里文化水平最高的知识分子,号称上通天文下懂地理的南王冯云山亲自完成的。

出于奇特的农民式的禁忌心理,冯云山认为,中国历代沿用的太阴历,因为每隔几年就有一次闰月,所以不规整、不吉利,不完美。用罗尔纲的话来说就是:“因为太平天国要求完满,要取吉祥,反对亏缺,避忌有欠缺的事物。他们宣传‘太平天日平匀圆满,无一些亏缺’, 一用闰法,就显露出有所亏缺,触犯了太平天国的避忌。所以天历绝对排斥用闰法。”

因为不用闰法,以三百六十六日为一年,所以冯云山创立的天历每一年就比实际的年长了十八时十一分十四秒。这样累加下来,每二十年就比实际的年就多了十六天多,差了一个节气。每四十年,就差了一个月。

为了调整这个误差,冯云山的设计是每四十年为一个大的周期,减去一个月。不料这个修改方案报上来,洪秀全大不高兴。他认为,在天国之内,事事只能有加无减才吉利。他发布圣旨说:“每四十年一加,每月三十三日,取真福无边、有加无已之意。”这样一来,天历不但不减,反而每四十年再加上一个月,误差就达到了两个多月。也就是说,一百二十年之后,太平天国历法规定的冬天,正好出现在一年中温度最高的时候。好在太平天国只存在了十六年,天历运行到后来,也不过与实际时间差了十来天,对天国统治区的人民生活没有出现致命的影响。

不过一些小小的不便难以避免。比如天历规定的中秋节,并不在农历的八月十五日。广大太平军 “大摆宴席,笙歌竞作”,满好了瓜果梨桃聚众准备赏月,发现月亮升上来后居然不圆,新参加太平军的战士大为愤怒,没想到月亮居然敢不听天父上帝的调遣,遂纷纷搭弓放箭,射向月亮:“见月之不圆也,率众射之。”

除了日期与清朝不同外,从外地来到太平军统治区,你还要学习一项新的规矩:聊天说话或者写信作文之时,要记住多达几百个避讳字,否则可能受到严惩。

避讳乃中国特产。中国人认为,直呼尊长之名是不礼貌的,所以皇帝和尊长的名字不可直接提及。这个传统给中国人带来了相当大的麻烦。不过,在普通时代,这种麻烦还算有限,因为你一生需要记住的避讳字不过那么几个。然而,在太平天国统治区内,这种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正统王朝的避讳,只是讳皇帝的名字。然而在太平天国治下,需要避讳的名字太多了:你不但要避洪秀全的名字,还要避洪秀全父亲和儿子们的名字。你不但要避天王一家的名字,还要避首义诸王的名字,这些字加在一起,有好几十个。而且由于这些起字底层者的名字用的都是“秀”、“全”、“福”、“贵”、“云”、“山”之类的通俗之字,要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避免提到这些字,实在是有些难度。

事情还不止于此。不但领导者的名字是禁忌,在太平天国统治区,连 “君”、“王”、“臣”、“后” 、“主”、“督”这样的字,也因为代表了尊贵和权力,居然也成了避讳。姓“王”必须改成姓“黄”,“君”字要用“上”来代替,“臣”字要用 “下”来代替,“天后”改“添後”、“天厚”。不但这些尊称是避讳,连“京”、“都”、“宫”、“阙”、“殿”、“府”这样贵族、官员居住的地方,也不许在文字中直接提起。

除了这些普通人智商可以理解的规律外,洪秀全还创造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避讳。比如因为洪秀全尊基督为“先师”,所以“师”字不能用,要以“司”字代替。因为《圣约》中称耶稣为“人子”,所以最常用的“子”字居然也被禁用了,《钦定敬避字样》规定:“良民,不得称子民。”又因为上帝教规定耶稣是洪秀全的哥哥,所以“哥”字也不能用……

除了以上这些外,在太平天国统治区内,还有一项极为有特色的避讳:迷信避讳。中国民间历来有迷信避讳的传统,比如百姓日常生活中忌讳提到“死”,改以“老”字。但是这从来都仅是民间习俗而已,只有到了太平天国,这种避讳传统首次升级为国家制度。

太平天国明确规定,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不许提“败”字,说到“败”时要改为“胜”,所以“战败”必须叫做“战胜”。与此相类似,“丧”、“死”、“亡”、“减”、“无”都是避讳字。“丧事”要叫做“喜事”,“减少”要叫做“斡旋”。因为“无锡”的无字不吉利,所以在太平天国之内,这个城市被改名为“抚锡”。

(由李建国创作的油画《天国风云》。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天王洪秀全率诸王与清朝政府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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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转引自《贼情汇纂》卷六;

注2.转引自清,柯超,《辛壬琐记》;

作者:张宏杰,作家、学者,著有《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曾国藩的正面与侧面》《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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