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没有不成功的权利》,乔治孙这篇文章说的事我没有异议,心灵鸡汤的确无聊嘛。不过我想提一句:能不能慎说“权利”?
谈“权利”的时候人总是显得特别严肃,因为很多时候,只要一提“我有××权利”,就意味着我即将失去它,而我,也许是因此而格外珍视它。有人正在对我的权利构成威胁。事实上,权利的确来自于受侵犯。如果政府不禁酒,人民不会提出我们享有饮酒的权利,如果堕胎行为没有受到限制,妇女不会提出我们有堕胎权。一项项权利的问世乃是因为众多侵害事件发生在先。
但是大家都好用权利来维护自己之后,事情往往会反过来。我们变得过敏,有时,我们举出权利,是为了指控别人的侵害。若干年前,政府打击街头行乞者,引起争论纷纷。在公共平台上,正方反方彼此辩论,反方代表着普世价值的一边,指出乞讨者也是城市的一分子,他们应该有生存权和自由迁徙权,另一种观点则指出,允许乞丐自由行乞,是城市化和工业化必须付出的代价;正方明白“维护市容”一说太寒碜,拿不出手,就搬出了权利话语:我有没有走路不受妨碍的权利?
当然有,谁能说他没有呢?问题是,这种辩解让人觉得这是一群傲慢的人,一群眼里揉不得沙子、脚下遇不得障碍的人。街上多几个乞丐,即使一条街多出十个乞丐,想要正常行走的人仍是可以正常行走的,但一把这话题拉到“权利”的高度上,乞丐立刻变成了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好像他们成为乞丐,就是要来剥夺良民行走的自由似的。
(资料图:美国街头为争取权利的示威游行者)
权利是一种现代的创设,关于权利的来源,有说是上帝,有说是“自然”,有说是实证的法条。为什么要不避抽象地捯根?因为理论家们知道,权利对于促成一个好社会有关键性价值。孩子在学会主张权利的一天,表明他/她的心智上了一个台阶。大律师,给辛普森辩护的那位阿兰·德萧维茨,写了本书叫《Rights from Wrongs》(中文版叫《你的权利从哪里来》),告诉读者权利的来源不抽象,它来自于具体的受侵害的个人经验,因此权利的存在是为了不让同样的悲剧重演。然而,作为美国人,他也看到权利话语泛滥的害处:每个人都把自己变成被害人。
每年高考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大同小异的事情发生。一群家长手搀手挡住桥门口的路,其他人拿着标语,上写“请慢行”、“请勿鸣喇叭”,不许过路的人车喧哗,有家长甚至还想对树上的鸣蝉做点不人道的事情。他们有何权利限制市民正常通行?他们说,考试中的孩子有不受干扰的权利。你说他们忒可怜吧,他们会告诉你:如果你是我,你就能体会到我的心情了。主张权利——主要是消极的受害者权利——的人,常常会显得十分脆弱。
说起“有没有不成功的权利”,就得问“有人逼你成功了吗”?好像没有吧?要不就是我个人比较幸运。总是主张消极权利,一个人会觉得谁都在与我为敌,眼睛里安了个红外线探头,总能侦测到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而其实,社会虽然可能很堕落,但不见得就堕落到会发生这种侵害行为。如果真要主张,那就主张得具体一点:不读早教班的权利,不上成功学课程的权利,不去念鸡汤的权利。但你要说“不被鸡汤轰炸的权利”,就有点无稽了,鸡汤写手们还能主张我们有发表鸡汤的权利呢。
扯开去说,假如一项权利总能引致相反的权利主张,而两者至少在一定情境下旗鼓相当,彼此抵消,那么这种权利有否提出的必要,或换个说法,有多少“实际意义”,就值得商榷了。德萧维茨列举过一批社会上兴起的权利和反权利说辞:雇员有一周工作四天的权利,相对的,雇主就有要求雇员在工作时间劳动的权利;在网络上发表言论有匿名权和隐私权,相对的,任何人都有知道在网络上是谁在批评自己的权利;人有从动物身上取得维持生命所需的营养的权利,相对的,正如动物保护主义者和素食者们所说,动物也有不被人吃掉的权利(这种反论常常让动物保护主义者陷入孤立)。我个人厌烦广告,对那些在电梯口、汽车椅背上和厕所镜子里都要安个屏幕的公司从无好感,我可以主张“不受广告骚扰的权利”,要求分众传媒把他们的小电视拆下来拿回家去吗?我知道这是个商业社会,我待在这里,就得容忍某些人可怕的商业创造力。
对美国人来说,不能入宪或至少入联邦习惯法的权利都不过是偏好而已,但这些偏好已经给民主的正常运转带来了很大的负担。去年去世的一位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N.贝拉,曾说美国的道德生活有两种语言,第一种语言是自治和自力更生,而第二种语言,则需要到社群和宗教生活里去找。他说,你认为自己受到了某些人和机构的侵犯,可是很可能,你在更多的时候依赖他们存在,你得对共同体保持一定温度的感情。但这不是说,香烟厂给国家提供税收,没这个税收你家附近的医院就盖不起来,为此你就得忍受二手烟了,在公共场所吸烟权和不吸二手烟的权利不是互相抵消的,多数情况下,后者会占上风。
在没吃饱的时候很难去想撑着以后的难受。多数人吃不饱的时候,公众更愿意讨论家鼠和苍蝇的烹饪法,而不是关心什么动物权。这样那样的消极权利的出现,说明我们这个缺少权利传统的国家有了进步,尽管为了一个大目标,为了某种“集体公益”而剥夺起个人权利的事情仍然很多。但权利这宝贝还看怎么用——至少问一问自己,是否仅为了发酵体内的戾气,为了将看不惯的事情上升到忍无可忍的高度,是否有将别人妖魔化、将自己受害人化的意图。
关于心灵鸡汤、成功学之类,我还有一个看法是:很多营养低下、无聊透顶的文字和影像产品,其实不过是在行使它们的行乞权,从纯属偶然的注意力里讨一碗饭吃。但它们可能因此而发达起来,正如乞丐界也不缺少富豪的传说。
作者:云也退,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译有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目前有望出版第一本个人作品,距离成为旅行作家只差一张返程机票。由于屡屡提前庆祝还未到来的自由,被视为一个尚可一救的文人和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