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同样可被称之为人民群众的广大生命体,从失去市民广场、小区空地,到被攻占列车,其状态已经从恼羞成怒的泼粪、枪击和放狗咬,开始蜕变成无奈和无视。
在最新一组的关于大妈热辣劲舞的网络视频中,我们先是看到一群有组织有纪律的大妈,在罗大佑《皇后大道东》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她们已然练成一副目中无人的境界,即便在列车中这样逼仄的空间里,也能如鱼得水般地尽情炫舞。
进而看到的是,一位背对镜头略显年轻的大妈独舞,她踩着的激昂动感的旋律真正忘情地飙舞。换言之,所谓如入无人之境恐怕不过如此。你看看,这位较多背对镜头轻扭屁股的大妈,已经不仅是无视他人的存在,还有面对多少有点冒犯的手机拍摄时如沐春风和酣畅淋漓。没错,她就是要扭给你看,她就是要留存在你的手机摄像中,她就是要在随后几日的网络上被传播和热议……
而与此同时的画面中,还有一个无比尴尬的大爷,不是他非要充斥在如此激进火爆的热舞画面中,而是他们本是同趟列车(K1063车次,兰考—郑州段)的乘客,大爷既不能依靠一己之力轰走正在投入热舞的大妈,因为与热舞和热情高涨围观热舞的人群比起来,他才是少数,他才是短暂局促民主下的少数反对票持有者;面对此类突发即兴的表演,既没有延续性也不可预测,大爷当然也无法实施诸如群众对付广场舞时的泼粪、放狗等方法。所以,忍、无奈、曲解之后的讪笑都是他的表情。你看到,关于害羞和尴尬不过如此,好像当众热舞的是他,好像是他正在做什么令人害臊的事一样。
如果在这个小范围来投票表决,那么显然赞同大妈热舞的会获胜,除了在这个空间里热舞的大妈为数不少以外,更有好事的围观者希望这样的热闹不要间断,你听,画外音不是有一个粗狂的男声喊出“都给我跳起来!”吗?
小范围里的“合法”没有用,置于更广大的时空中,即,今时今日的网络空间中,受更多年龄层次和知识结构的人们审视时,这段劲舞就缺少了合法空间,成了灾难和污染,成了祸端和侵犯,成了嘲讽和挖苦的对象。
对于这些人们却在欣赏的同时发出了犹如看了郭德纲相声般的笑声,这已经超出了正常对一段舞蹈的审美,而是审丑或者猎奇之后的嘲讽。诸如“人类已无法阻止广场舞了”、“从占领逛广场到占领列车,大妈革命就这么开始了”,既是啧啧称奇,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排斥和讥笑。
可是,大妈为什么不能忘我地热舞,为什么不能在可以喧哗吵闹的空间中飙舞,为什么不能置日常审美于不顾以健身为目的地蹦蹦跳跳,为什么不能百花为我开般自信地跟随节奏扭动起来……
仅仅从审美上攻击毫无意义,站在金城武或者林志玲面前,难道我们都得死?那么从治安条例或者文明礼节上来说呢,也不是每一场劲爆热舞都违反其规章和礼数吧。每一段被你们拍摄然后传到网上后再被挖苦嘲笑的视频,不全都是违反之下的行为吧——如果要说冒犯和违反的话,那么拍摄和传播以及极尽嘲讽之能事的评论,又算不算是前后夹击的冒犯和违反呢?
“只有不影响我,随便你们怎么跳”,“你有跳舞的自由,但不能以此剥夺我享受安静的自由”这些都是漂亮的傻话。我们通过以现代文明进步的名义,来扼杀古典和传统的事件还少吗?为什么那些时候没有冲出来反对这种现代对传统的绞杀的行为呢?在今天,如果一个中心城市修建了国际机场和有轨交通,那么它就该放弃诸如“历史文化名城”这样的称号,因为前者的成立,势必建立在对后者的侵犯和摧毁之上。正如现代文明与历史传统在大多数时候是相悖的、不会相互友善地同时存在一样,广场舞大妈的自由与我享受安静的自由也必然是相矛盾的。
既然你们宣称要尽情挥洒、要自由、要做让自己开心的事,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在列车上、甚至飞机上绚烂起舞?如果就因为这样的结果之一是剥夺了你的安静的自由,那就让安静去死吧,既然我们能扼杀清新的空气进而拥抱雾霾的天空,那为什么不能同样再一次杀死安静?以快乐和现代文明的名义。至于安全,也可以置于九霄云外,没有自由的安全、没有热爱的安全、没有尽情挥洒的安全的,那要安全还有什么用,正如你们口口声声所言的“不自由毋宁死”一样,广场舞本身也可能成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信仰。
必须给丑者、弱者以生存空间。如果将视角从列车车厢以及可视的世界,再扩大至人类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空中,就会发现我们大多数人类跟那些大妈是同样的弱者,给热舞大妈以空间和权利,就是给我们自己空间和权利。世界必须负有承载弱者和丑者的义务。反正我觉得,我是没有什么理由通过自己的自由来扼杀别人的自由。难道我要取缔广场舞的自由,比跳广场舞的自由会高级一点吗?
而我们在热衷于议论和嘲笑广场舞大妈时,也无不是夸大了这种噪音污染和视觉污染,包括本文开头几段中出现的那些形容词。退一步讲,这些夸大之后的丑化,自然也是一种轻松状态下完成的,毕竟如此污染和冒犯不是什么杀人越货图财害命。我们在追逐和践行现代文明的同时,不能全然不顾少数人的喜好和那些无辜的企图杀掉多余脂肪与空闲时间的诉求。
如果我是由衷热爱劲舞的大妈,那么既然我选择出门公开跳舞,就要事先做好被嘲笑的准备,当然,可能我骨子里早已经视那些不解和诋毁的眼神于不存在了。事到如今,确实也没看到过什么为广场舞大妈声辩几句的表达,更没有什么人为之争取合法性的同时,反过来攻击那些私自拍摄者和口无遮拦的嘲讽者。这并非说明站在广场舞大妈的立场上没什么道理可讲,而是说明这个群体相当克制。仅从这一点来说,用有教养来衡量她们,一点也不为过。
作者:朱白 评论家,评述作品包括外国文学等诸多领域,并持续关注汉语文学之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