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中港矛盾，或自由行导致内地游客与香港本地人的冲突，因旺角街头小童便溺事件，到达“中港剧”新一季的高潮。这一次，两边的观众/演员都很高涨，非常入戏，有点不知道结局该怎么收场。抱歉我这么轻率言辞，我说我无意冒犯，两边都已紧绷的神经都不会信，现在他们都只想听讨好自己情绪的话，他们都感到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我其实已不想评论这单一事件，就事论事的方法，在几乎是室内情景剧的情节上，我看不到谁一定对，谁一定错，所以我才说这是一出“中港剧”。我想说的只是，这样的生活冲突越来越频繁地发生在香港地区，其实并不只是中港矛盾，也不只是文化差异，而是中国跟世界的矛盾，首先而且集中地在香港爆破。
而之所以是香港，并不是因为香港有多文明、多特别，而是刚好那个连接的出口在这里而已——中国要走出去的第一块跳板。
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并不是转移矛盾，而是有两层意思：对洪水般涌进香港，很快就要洪水般涌入欧洲的内地游客来说，你们在香港遭遇的反弹，也很快同样会在其他地方遭遇。正如洪水不长眼睛，如洪水般的游客也看不到自己有什么问题，什么文明素质，什么教养礼貌，都是外人眼红的偏见。如果你觉得你的旅游消费是在帮人家的忙，别人理应对待上帝一样对待你，那么，你所感到的伤害背后，隐藏了你带给别人的更多伤害。大国崛起了，但你的形象却依然“土鳖”。
另一层意思是对香港人而言的，当你明白冲突的源头是中国人席卷全球的旅游巨浪，你要批评要发泄的对象绝不是个别旅行者，以及他们的不文明行为，而是决定这个政策的那个人。以偏激暴戾的行为应对不文明，产生不了文明。香港人越来越自觉要捍卫一些东西，但其中暗藏着排外主义危险。当我们讨论香港精神或本土意识时，不能是一种高高在上，失去对话能力的自我封闭状态。
香港当然不是一个可以以文明自居自傲的城市，文明是需要不断前进的，而香港在最高工时、退休保障、贫富差距、外佣待遇、LGBT(男女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跨性别者)性小众平权运动等诸多方面都停滞不前，远远落后于国际平均水平。
但香港所拥有的，作为实行“一国两制”的自治城市所应该拥有的，我觉得是值得香港公民以及所有中国公民珍惜和爱护的。一方面，香港作为消化和融入现代制度和高国际化程度的特区，所能为内地的城市、内地的改革提供的借鉴非常多，非常实用方便，而这方面的学习和对接其实一直在起作用；另一方面，如果连自由、法治、优质市政管理都失去，香港被拉低变成中国的一个普通城市，不仅可惜，而且势必引发激烈冲突，到时候就不再是街头对骂这么简单了。
香港所拥有的，正在逐渐失去。政府官员甚至廉政公署近年频频出现贪腐事件，媒体老总被砍事件一年之内连发三起，越来越残暴血腥，政府政策动不动就成为撕裂着社会的导火索。
而香港理应拥有的种种权利，却在有商有量的公关包装之下被夺走。
作为一个自治城市，理应有自己考量接待多少游客的权利，做全面、数据化的考核、研究之后，根据可接纳可承受的能力，确定每年可接待游客数量范围，决定发出旅游签证数目。可是，内地游客自由行的入境审批权一直不在香港政府，而在中央政府。汹涌而来的自由行游客，不仅影响香港人，也同样对内地游客不公平。“一想起去香港要过关，我眼泪就流”，一位内地朋友这样跟我抱怨入境香港时要排的长龙。带小孩来港的北京学者夫妇过关，毫无办法，搞得狼狈不堪，恨不得折返。
作为一个自治城市，理应善用纳税人的钱，照顾纳税人的利益，优先让本地人贷款买楼，优先让本地孕妇预定产房，优先让本地学童上学，这种种优先并非人有优次，更非歧视外地人，而是资源有定额，安排有先后，是资源出现紧缺时的紧急性、临时性安排。就算香港实施了双非孕妇公立医院产房零配额制度，对于冲急诊室的孕妇，不论他来自何方，都不会置之不理，这种人道主义的医德是基本的，但说明这种政策调整是理性决定。
作为一个自治城市，理应自己决定和调整经济发展的模式，可以将旅游业作为重要经济来源，也可以降低其比重，尤其当旅游业已扭曲本地经济产业良性均衡发展的时候，这种调整就是必需的。当下，旅游产业已影响到香港人正常的生活，满大街都是为自由行游客特别准备的药房和化妆品连锁店，连店面外的霓虹灯也是特别耀眼闪烁的，而本地的诊所、五金铺、小餐馆、小商铺，却无法承受水涨价高的铺租而纷纷消失。
当这些权利一一被注销时，一个城市出现混乱和冲突，就不再是让人惊讶的事。问题是，当他们都感到深深地受到了伤害，那么，谁是受益者？
（原标题：《他们都感到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作者：柴子文，专栏作家，文化评论人。先后供职于《南方周末》、《亚洲周刊》等媒体。现供职于香港某基金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