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致远:“谣翻中国”的清代大V

一百多年前,以一己之力煽动长江教案和义和团的周汉。百年之后,各地暴力事件仍旧是谣言先行,社会闲散人员带头宣泄,“知识分子”和“民意领袖”引领愚众的狂欢。以“正义”为名的造谣和施暴,在乡土中国一遍遍的上演,但从未有一次带来进步结局,无非是宿命轮回罢了。

秦志晖一审被判三年有期徒刑,薛蛮子回到微博继续谈笑风生,当局打击“谣言”的行动暂告一段落。但全国各地由谣言引领的群体性事件仍不时发生,部分因社会闲散人员的参与而引发暴力冲突。回想起一百多年前因“谣言”导致的“长江教案”,不得不令人感慨特定社会局势下谣言的惊人威力。

19世纪60年代后,教会获准进入中国腹地。90年代初,长江流域教堂林立,天主教会、耶稣教会纷纷买田置地建教堂,并在各地兴办教会学校、医院、育婴堂、孤儿院等,收容救治数万名弃婴。

1891年5月,安徽芜湖天主教堂的两名华人修女外出探视病人,见一家的两个小孩患传染病,征得其父母同意后,带回教堂医治。路上遇见小孩亲戚,起了争执。亲戚召集路人,指责教堂迷拐幼孩。群众将两名修女扭送保甲局和县府讯办,知县查明情由后将修女释放。但民众认为官府包庇,群情激愤。次日芜湖城又传有幼童失踪,上万民众随后涌向教堂和教会学校,攻打焚烧后,又围困海关和英国领事馆。后被安徽巡抚派兵船驱散。

芜湖教案迅速引发连锁反应。几天后,安徽和州、安庆、广德等地均发生民众围攻焚烧教堂、殴杀教职人员事件。之后的几个月,江苏、江西、湖北、上海乃至整个长江中下游形成了一场反教大风暴,多处教堂被付之一炬,流血冲突不断。各国驻华公使纷纷照会清廷要求严查。

民众为何如此仇视教会?传教士们调查发现,充任暴力事件主力的,都是民船水手、挑夫乞丐等社会闲散人员,并有发生骚乱的城市,事前皆有一批湖南人散发揭帖,传布谣言,煽动民众,情势紧张时有人带头冲锋陷阵,指挥民众打砸抢烧。而早在1890年,反教文件就已经贴满长江中下游的大街小巷。这些宣传品称洋教拐骗幼儿,挖眼入药,激起了各地老百姓普遍的仇教情绪。

近一步调查发现,反教材料都印自长沙宝善堂,主使者是周汉。周汉是湖南宁乡人,曾在新疆刘锦堂军中帮办营务,官居四品陕西候补道,后因病回到长沙。因系传统士绅,奉儒教为正统,周汉对湖南出现的大批外国传教士和他们传播的“洋教”极为痛恨,称其为“猪教”、“鬼教”。从1889年开始撰写反教作品,并大量刻印传播,进行反教宣传。

从1889-1898,整整十年间,周汉创作了三十多种反教宣传品,包括《天猪教》、《谨遵圣谕辟邪全图》、《大清臣子周孔徒遗嘱》等,且形式多样、极具创意,既有论说,又有对联,还有民间小调、漫画等,通俗易懂,便于传播。

这些反教文件,有的以名儒后裔名义发布,如《周程朱张四裔孙公启》;有的谎称是名臣名将所作,如《棘手文章》等;有的以儒释道三教联合名义发布,如《儒释道三教弟子公议防驱鬼教歌》等,有的以印刷和屠宰等行业名义发布,如《湖南全省书坊刻刷商民公禀督抚宪稿》、《湖南全省屠行公议》等,有的以湖南全省名义发布,如《齐心拌命》等。仅一本《鬼教该死》的白话唱本,就刊印了80万册,散发到包括新疆、甘肃的全国各地。其内容非常粗鄙、惊悚,煞有介事的描述了教会“挖眼炼铜、割妇女奶”等种种罪状。

简言之,周汉一个人代表全湖南人民,假托各种身份和立场对教会进行了声势浩大的揭批,造成了三教九流一致讨伐洋教的强大舆论。周汉作品中揭露的教会罪行,包括“挖眼、割肾、扒皮、取心”等,基本都是造谣,但民众却深信不疑。湖广总督张之洞称“各省闹教之由,实由匿名揭帖最为祸首,挖眼残害诸事,有图有歌,谣传一播,愚民竟谓目前真有其事,有触即发。”“湘鄂两省,赞周汉之歌谣者,十人而九真”。(蔡少卿,《中国近代社会史研究》)。

依靠立场激进、别出心裁且深入人心的反教宣传,周汉本人名噪一时,成为爱国义士,“虽足不出两湖,而举国皆知,声名甚至及于国外。”

查明“长江教案”系周汉造谣煽惑后,清廷下令湖广缉拿,但由于周汉已是声名卓著的“意见领袖”,民情激昂,有人威胁抓周汉即杀尽长沙教民。出于对民意的忌惮,地方官府最终没敢遵旨,仅仅销毁图书,关停刻坊,将周汉革职了事。

周汉不仅反洋教,还反洋务,曾率领湖南生员驱逐洋务派的地方官。清末名臣湖南巡抚陈宝箴矢志维新,办洋务,设矿务、轮船、电报等,领全国风气之先,同时遭湖南当地保守派攻讦。周汉在湖南继续进行反教宣传,不仅影响了湖南政局,也使全国局势更加紧张。令陈宝箴极为头疼又无可奈何。

1897年,巨野教案后,德国出兵强占胶州湾。巨变在即,周汉仍孜孜不倦的制造攻击教会的宣传品四处粘贴。迫于外国的压力,也出于对周汉的保护,陈宝箴以“疯癫成性”为名将周汉监禁。

不久义和团在华北兴起,旋即酿成“庚子国变”。而义和团传布的反洋教揭帖中“挖眼”“扒皮”等内容,不过是周汉的老谣新传。

周汉始终以“忠君爱国”自居,称“忠臣孝子服从本国君父之教,至死不变,万世万国所应尊仰者也”。但其令人叹为观止的反教宣传,除了导致社会动荡和中外纠纷,于时局毫无裨益。而当时乡民、士绅均十分敬重周汉,推崇其为“忠义之士”,则只能令人感叹农业社会的愚昧和儒家知识分子的守旧排外。辛亥革命中充任主力军的哥老会成员,正是周汉发起的长江教案中的带头烧杀施暴者。

周汉以“崇正黜邪、杀身报国”为旗帜,以造谣为手段,蛊惑民众,煽动暴力仇杀,本是为实现扶清灭洋、重振儒教的伟业,结果却严重破坏了社会稳定,导致局面复杂化,最终没“谣翻”洋教,却“谣翻”了大清。

百年之后,各地暴力事件仍旧是谣言先行,社会闲散人员带头宣泄,“知识分子”和“民意领袖”引领愚众的狂欢。以“正义”和“反抗”为名的造谣和施暴,在乡土中国一遍遍的上演,但从未有一次带来进步结局,无非是宿命轮回罢了。

作者:吴致远  侦察员,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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