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世界中不存在的规则——记与四岁儿子的一次冲突

我正在里屋看书,突然听见外厅有大声的号啕。以为辣子又摔着了要送儿研所。出去一看,孩儿妈岿然不动,只有四岁的辣子奔进奔出地尖叫与号哭,嘴里间歇地嚷着:“我要睡午觉!”

那位说了:难道你们午觉都不让孩子睡吗?我赶紧把家里墙上挂的钟捧给您看,那上面时针分钟成一线,上细下粗,正是傍晚六点钟。

前因后果很清楚。上午一家人去公园玩儿,按时回家吃午饭。吃完饭12点半。我出去办一点事,回来看辣子还在玩儿,辣子妈说:他不肯睡。

这也是常有的,小孩玩兴奋了呗。我记得小时候,谁都是大人骂着哄着才肯大中午往床上躺。那就不睡吧,晚上早点睡。

现在,想必是小家伙困了,就要发发脾气,老家俗称“吵瞌睡”。

然而今天特别厉害,辣子死命地拽妈妈的衣袖,力气大得当妈的在沙发上坐不住,得发力抵御。拉不动,即大跳大嚷,声音听着听着就嘶哑起来。一忽儿又奔入卧室,威胁“我不等你喽”,没见妈反应,又冲出来狂喊“睡午觉!睡午觉!跟我去睡午觉。”

大人当然也没沉默。当妈的一再解释:现在已经不是中午了,不能睡午觉。中午让你睡你不睡,现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妈妈要去炒菜,大家吃完晚饭,洗了澡,要困夜觉了呀……辣子根本不听,一直叫,号,扯,叫声分贝之高,刺得耳膜发疼,而且持续半分钟一分钟,真不知道小小身体里哪有如许长气?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背过气去。

当爹当娘的一直也没生气,好言好语面带微笑地劝说着,甚至同意“你去睡一会儿呗”,然而不行,辣子一定要妈陪他去睡,还喊出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陪他耗倒没什么,只要保持冷静,注意不让他伤着自己就行。只是确实已经到了做饭时间,这要闹到清锅冷灶,茶饭无心,那就大违原意了——说到底,不迁就辣子的“无理要求”,也是立规矩的过程,总不能小孩要吃就吃,要睡就睡,家中岂不天下大乱?所以,也不能让大叫大哭的辣子把这顿晚饭搅黄了。

辣子妈走进了厨房,辣子仍然扯着她的衣襟,一路跟了进去。他可连鞋都没穿!本来我属于阴险地站在一边的五毛好市民,见缝插针地帮政府说服说服叛军。现在只好亲自跳出来,一把抱起辣子,快步走进他的卧室,放下他,关上房门,并用背抵住。

辣子当然不依,冲过来拼命搬我的腿,推我,嚷着“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妈妈!”我还是不动怒不生气,抓住他哭闹的间隙做说服工作,重复了几遍辣子妈关于为何不能睡午觉的解释,然而辣子根本不同意,他甚至否定全部论据的前提,直接宣称现在就是中午,就是该睡午觉!

说白了,他不是听不懂,他就是要改变规则,他要获得指认时间的权力,获得安排家庭行为的权力。

有人说过孩子是天生的外交家。我表示同意。辣子看推不动搬不走我,开始要求我去“吃午饭“,“爸爸你去那边安静”,甚至突然很安静地说:“爸爸你让开好不好?”

我当然不上当,我要乘机宣讲规则。赶着间歇安静的工夫,我跟辣子讲了原则:你可以安排自己的日程,你也可以在晚上六点钟睡午觉,但是如果别人不愿意,你不能要求别人遵循你的安排。

“如果你真的要睡觉,我们现在就给你洗澡,然后你就上床,一直睡到明天天亮。不吃晚饭,行吗?”辣子不接这话茬儿,说明他心里非常明白。

“你可以不吃饭,但爸爸妈妈要吃饭。你并不是太阳,不是所有行星都围着你转,”辣子最近对天文很感兴趣,“你只是海王星,你不能超越太阳系的规则。”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一点儿都不严厉。我觉得如果是笃定的恒常的法则,就不用疾言厉色地说出来。不能低估儿童的智商,他们比较缺的是用理性控制欲望的情商吧?

我说着说着,突然辣子说话了:“让我出去吧,我不闹了。”“真的?”“真的。”“好吧,要是你再闹,我们就又回来这里讲耶稣。”

我放辣子出去,他一径走到了厨房里。但确实没有再闹。辣子妈热情地欢迎他,让他旁观了如何炒四季豆——因为个子小看不见,我抱着辣子,围观了炒这个菜的全程,他静静地。

菜炒好了就开饭,不一会儿,满屋又都是辣子的欢声笑语。大概是吵瞌睡的劲儿过了吧?

我写下这件事,不是想讲育儿。看官,你们熟读育儿宝典,萃取各国教育理念精华,各种教育法烂熟于心,比我强胜太多了。我只是在此分享一下我的感想。

我小时候很喜欢读丰子恺,这位先生是中国写作者里最喜欢、最体贴儿童的人。读丰者多会注意到这类抒情的美好言辞:

“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这段话是丰子恺名文《给我的孩子们》的结尾,少时读到这里,异常感动。丰子恺在这篇文章里不遗余力地赞美儿童与童年,那是一个“出肺肝相示”、“彻底地真实而纯洁”的黄金时代。在他眼中,儿童的“无理要求”,其实是创造力的表现,比如“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这都说明儿童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这些事办不到怎么办呢?“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子恺先生由是赞叹“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少时读此文,就已经赞叹丰先生心胸的博大,能从通常被认为童稚无聊的儿童行为中发现艺术性与创造力。现在为人父母,再读此文,就更佩服了。因为文中描述的儿童行为,在绝大多数中国家庭,都只会被视为一场灾难,不是赶紧屈服以求静稳,就是怒斥打骂以泄怨愤。就以今日辣子的哭号,与丰子恺长子瞻瞻比较一下,真是触目惊心地像:

“小小的失意,象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

辣子叫号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当儿,我心里确实也轻轻地颤抖着。从前保姆还在时,他半夜突然想起要什么玩具不可得,也是这样的用全身心力量的号哭,往往就能换来照看者的迁就。现在我们虽然挺住不退让,但毕竟还是心疼。无论事中或事后,都很难像子恺先生那样将之赞为“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

虽然我做不到丰子恺那样的超然,但受他还有鲁迅、周作人等的影响颇深。在这场冲突的对抗过程中,我的内心充满着歉疚。我相信应该将儿童像成人一般地尊重,尊重他的个体与独立,但这还不是歉疚的全部原因。

我倾向将儿童的世界看作一种异文化,那里面有着与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规则。或许在他们看来,想做的,就是该做的。辣子质问妈妈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从他的角度来说也不算错。他威胁说“那我就不跟你玩了”,表明了他的困惑:爹妈平时跟我这么要好,为什么不肯满足我睡午觉的要求呢?现在不是中午,现在要去做饭,那算什么理由啊?“我就要”难道不是最大的理由吗?

我真不认为这些想法有什么不对。饥则食,渴则饮,倦则眠,醒则嬉,本是动物本能的驱使。是人类社会在那么多年的磨合中,演变成了定时作息,遵规守矩的特点。只有大有才能者,才有权有力超越这些规则——即使如此,出于健康考虑,理性仍要求我们不要过多打破这些固定的经验。

所谓的立规矩,所谓的教育,就是让一个异世界的来客,带到我们这个整饬规范的世界中来。他们终将成为社会的动物,终将在成人世界中生活,就必须习得并适应这些规则,有弹性,但大体一致。我们都是这么一步步从那个世界融入这个世界,只不过我们已经忘了那个世界的规则与心情,才会觉得儿童是如此不可理喻。这里的“理”,原本只是成人世界的产物。

不得不去压抑天性,改造儿童,这是父母的权利,也是他们的义务。但我在照规矩做的时候,总想着态度可以和蔼一点,不要将异文化的歧行视为对父母权威的冒犯,可以更耐心一点,不要急着将一块棱镜打磨成光滑的弹珠。即使是改造,也要怀着尊重之心。

因此面对辣子这种“无理”的要求与行为,我们想办法,不退让,但也不上火,不上纲上线,不激化矛盾,避免造成伤害。事情过去了,不秋后账,不搞歧视对待,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说到这里,当然不尽然在谈与四岁孩子的冲突了。修齐治平,家国同理。只是家庭关系毕竟简单,而且成员之间的相互信任容易达成。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真是这样,一不小心,小鱼就给煎糊喽。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杨早,知名文化学者,作品有《野史记》等,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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