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禁室出欲,谈何容易

这儿有一份圣旨,是朱元璋发的,发布时间是洪武二十二年:“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者,卸脚。”《万历野获编》里记载的。

明初百废待兴,苦出身的朱元璋可能特别痛恨玩物丧志,所以有这么一道严厉的禁止令。当然这样的禁令管的了一时管不了一世,现在唱歌的都是头条,下棋的猛赢韩国,就踢球的还不争气,但也初步摆脱了人人都骂的境地。

动不动就下禁令,是中国统治者的习惯,比较早也比较有名的,是焚书坑儒。“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这之后就是汉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后来,毁佛灭佛的事情也反反复复。至于生活文化的禁令,则更频繁了——比如古代人民喜好的运动打马球,曾经是皇家运动,唐玄宗特别比较擅长。但后来的皇帝,认为有悖于节俭形象,就下令给禁了。好在这项运动在军中比较流行,到了行伍出身的赵宋王朝,又成了皇家公开提倡的、最流行的运动。

清明寒食,古时候是要禁火的。理由简单又荒谬,如果不禁火,则会招致风雹之灾。《癸辛杂识》说,北宋之时,禁火曾到了严苛变态的地步,要禁七日。村中领导还要检查,检查的方法是用鸡毛探查灶灰。鸡毛扫过,如果变焦卷曲,是要罚钱的。家中有病人或老人,实在需要生火做饭,则需要到介公庙去占卜,吉利,那么可以燃木炭,但不可冒烟(这技术很难拿)。不吉利,则死也不敢用火,有的人家,只好把冷饭放在日头下面晒,或者装罐,埋在牛马粪中保温。这么严厉禁止,给生活造成巨大麻烦,似乎没什么圣旨要求,完全是民间自发要求的。禁火本是对介子推的纪念,后来以讹传讹,就发展得毫无逻辑了。

其实,我们一直生活在禁令严苛的环境中。这些禁令,大多以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地下达,独立于法律之外,却又不得不执行。这和儒家的思维有关——例如儒家认为“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乱国之所好,衰德之所说”,所以历朝历代,凡是认为自己高大正的皇帝,无不把靡靡之音当成攻击对象,能禁就禁了,以此显示自己的存在。这一类的文化产品还包括小说,尤其到了明清两代,《剪灯新话》、《水浒传》乃至《红楼梦》,大多属于严禁之列,后来它们最终多被认为是人类最优秀的文字。现在的影视剧审查,以至刚刚开始的对视频网站引进的国外剧作的审查,都属于类似的做法。大一统的思维和儒家自视为正道的习惯,是骨子里传承下来的,更何况被奉为正朔的儒家,本身就是各种禁令的受益者。

在农业社会中,君臣、父子、夫妻之间的秩序似乎格外重要,任何打破秩序的言行,都有可能颠覆政府。所以对破坏现有秩序的言论、行为、宗教无不尽量扑灭,而对维护秩序的同样的东西,又会进行追捧。而革命者当然也懂这个道理。他们总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未必合乎逻辑)引起民众对旧秩序的反感——《世载堂杂忆》中,讲到孙中山进行演讲时,就描述过这样的场景:他向公众讲述“反清复明”的时候,有人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就拿出一枚“某某通宝”的制钱来问:这几个字认得吗?大家说认得。他把钱翻过来,指着背面的满文问:这些认得吗?大家说不认得。于是他立刻就此衍生出一大篇满人欺压奴役汉人的事情来。这下大家就全认同了。

钱上的文字也算是种奴役吗?没有人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后来,革命党依旧觉得“反清复明”有点绕,干脆提出了“排满”口号。“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为立国之根本,中人以上能言之。大多数中下级民众,尚难理解,不若排满口号,更易唤起群众。”他们还举出了莎士比亚剧作来作为例子:“不观莎士比亚戏曲乎?罗马凯撒发表演说,民众归向凯撒,大呼杀布鲁特。及布鲁特继之演说,民众又归向布鲁特,大呼杀凯撒。”

因为文化程度和掌握的信息量有差别,民众是盲从的。所以,无论是维持秩序,还是破坏秩序,都必须掌控住舆论,一个是为了避免引起不测,另一个则是要尽快引起变化。人治的社会秩序如此脆弱,一句谶语一首儿歌都能引发社会动荡,难怪各种禁令满天飞了。

儒家讲究上下尊卑有序,官员习惯把自己当父母官、牧者,视百姓为子民,认为大家是受教育、受归化的对象,而很多老百姓,也习惯把官员看成青天大老爷。这种思想首先造成的后果,就是官员习惯为了某一目的,直接干涉老百姓的生活——包括经济生活。举个例子,发个指令,就能控制公积金和医疗保险费用的使用,剥夺了个人对这部分财产的自由支配权。初衷可能是好的,但方式及其不现代,效果也不现代——民间几乎没有异议。

另一个后果,就是造成了整个社会的“禁令依赖症”。禁令的习俗是如此之长,已经让很多人习惯生活在有禁令的环境中,即便没有禁令,自己也会制造禁令——也就是所谓忌讳。比如《菽园杂记》中写的,“民间俗讳,各处有之,而吴中为甚。”过分到什么地步呢?坐船不能说“翻”,也不能说“住”,所以通常人们说的“箸”,就改成“快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筷子”,而“幡布”也得改称“抹布”。说话不能有“离”有“散”,因此“梨”改称“圆果儿”,“伞”改称“竖笠”;生活不能“狼藉”,“榔头”要叫做“兴哥”,为人不能“焦躁”,每年“祭灶”就要说“谢欢喜”。诸如此类,有些用词和习惯一直流传至今。

而现在人们送礼,不愿意送伞、钟、鞋子和镜子,挑车牌忌讳“4”,无春年不结婚,也是这一类莫名其妙的“禁令”欲望作怪,自己给自己画圈儿,其实根本没有任何习俗依据。很多人遇到自己看不惯的事情,还特别热衷呼唤禁令,要求政府以禁令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意愿——大到网络金融扫码信用卡,小到邻居放鞭炮电视剧角色抽烟,都有人特积极地伸手要禁令,在某些人眼里,禁令已经从被迫接受,成为主动的要求,成为受虐的欲望——要求政府出面,以非法律的形式来约束同类的行为,制定一个又一个生活中的限制。

这就好比电影《禁室培欲》,本来是被迫被囚禁,关着关着,成了享受,燃起了欲念,还不想走了。

维持秩序,是每个社会都要做的事情。现代化的社会管理也有“禁令”,但都是通过法律程序发布的。看上去效率虽然低,但接受程度大,也更加合理,少了偏向和随意性,就算出了岔子,政府倒台,也不至于影响社会的秩序。落后的管理体制就没谱了,禁来禁去的,一阵大风过,也许什么都没了。

(电影《禁闭岛》剧照)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笔名老猫。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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