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14年3月10日,马来西亚雪邦,一个小女孩站在吉隆坡国际机场的玻璃窗前,旁边的布告板上写着“还有希望”。 (东方IC/图)
在加影的投票选举前夕,人民公正党的支持者在出席安瓦尔和他妻子的动员大会。 (南方周末记者翁洹/图)
原标题:这边的人命,那边的棋子 MH370背后的马国政治
在MH370失联后的半个多月里,马来西亚政府因为其搜救工作中的低效和混乱而受到了全世界的指责。马来西亚政府也成为事件的另一主人公。
在这个朋党政治盛行的国家,MH370成为了不同政治团体间相互攻讦的道具。这个缺少灾难应对经验的国家并没有应对这个全球性热点话题的能力。新南威尔士大学教授凯斯勒的观点或可解释马政府在失联事件后的混乱表现:“他们俨然像在处理本国政治问题一样处理这个巨大的全球性问题。”
2014年3月21日深夜,马来西亚雪兰莪州加影体育馆正入高潮。
“有请变化的标志、斗争之魂——安瓦尔·易卜拉欣!”23时40分,马来西亚人民公正党副主席蔡添强的声音刺破夜空。他正在主持的集会,启动了“Reformasi 2.0”行动——本义为改革,也在华人中以“烈火莫熄”的音译名传播——延续了上世纪末的那场“Reformasi”,首要任务是为周日的加影区补选拉票。
安瓦尔在数千支持者的欢呼中登台,巨大音量俨然提醒,这位前副总理、如今的反对派领袖仍是执政者的强劲对手。
“我知道是谁在英国媒体那儿把我与MH370事件联系到一起的。”他指责执政的巫统(马来民族统一机构,简称巫统)领衔的国民阵线,“那篇捕风捉影的报道一出来,巫统旗下的博客、水军就开始一股脑攻击我。”
就在MH370起航前夜,安瓦尔人生中第二次被判犯鸡奸罪。上世纪末的那次获罪同样被支持者视作迫害,引发了“Reformasi”,催生反对派形成。十多年过去,人民公正党领衔的人民联盟打破了国阵数十年一统天下的局面,改写了马来西亚的政治版图。
在两派对抗的新图景中,MH370事件不出意料地成为又一个便于相互攻讦的话题;而半个多月以来的事件发展中,马来西亚也正展示着这些改变发生的原因。
围攻
要么是失职所致,要么是因为马方不愿及时完整地分享信息,这是不可容忍的。
3月18日,蔡添强因为一条推特消息被传唤到吉隆坡警署。
那是他在3月7日安瓦尔获刑后发出的英文消息:“纳吉布给安瓦尔判了5年监禁,而人民将在5个月内将纳吉布从总理的位置上拉下来,我发誓!”
对这位素有“街头斗士”之称、坐过两年牢的著名反对派而言,警署并不陌生。“录完口供之后搜身,把我的iPad拿走,我说这完全不合法,”获释的蔡添强次日对南方周末记者控诉说,“当全世界都注视着马来西亚的时候,马来西亚政府却还在琢磨怎么对付反对党。”
蔡添强至少说对了一半。3月8日MH370客机失联后,马来西亚政府成了事件的第二主角,并因其危机处置、事件调查、信息发布方面的问题,很快变为众矢之的。
媒体最先批评大马政府。从一开始,马来西亚官方发布的消息就时常令记者们找不着北。
“即使你像新闻学教材里教的那样反复求证,也很难不在这儿犯错,同一个部门针对同一个细节的说法可能在两三天里反复,”一位事发次日赶到吉隆坡并一直驻守的美国记者表示,“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对它宣布的结论(航班终结于南印度洋)仍存有疑问。”
这种反复令记者们怀疑马来西亚政府的效率,而每日例行发布会上的气氛也算不上友好。有法国记者在会上要国防部长兼代理交通部长希沙姆丁确认自己是总理纳吉布的表弟;当主持人请会议室第一排的记者让出空位时,一位一头白发的美国记者高声质问马国政府的效率,俨然在发泄多日来的怨气。
SKYNEWS制作了专题,罗列“政府与马航做错的所有事”。德国《明镜》周刊批评说,“马来西亚关于失联飞机的混乱信息让各国失去耐心,也显示这个东南亚国家危机管理存在大漏洞,军事科研等方面力量薄弱。”
合作伙伴很快加入了批评者行列。越南交通部次长范贵椒公开表达担忧,认为搜救的努力因为马方缺乏合作的积极态度而打了折扣,他多次告诉当时聚集河内的媒体,马方对越方提出的信息需求并没有给予良好的回应。
密切关注机上154名本国乘客安危的中国也忍不住催促。3月10日,外交部发言人秦刚敦促马国政府“加大搜索力度、加快调查速度”。
5天后,事件仍无进展,新华社发表了一篇更尖锐的英文社论。这篇题为《239条生命的命运无法容忍任何玩忽职守和自私自利》的社论指责马国政府“失职”,称其未能更加全面和快速披露信息的做法令人“难以容忍”。
社论发表前,大马总理纳吉布才迟迟确认了飞机偏离航道,越南此前的努力俨然成了浪费。社论称,考虑到当今的技术水平,这一拖延要么是失职所致,要么是因为马方不愿及时完整地分享信息,这是不可容忍的。
马方几乎从未承认在后续处置中存在过失。希沙姆丁在发布会上直面质疑时表示,“只有当你想要它看起来混乱时,它才是混乱。”
国际贸易与工业部副部长萨姆里的乐观更是出乎人们意料。“别的国家正在赞扬马来西亚主导的搜救,这件事不会影响到进出口,也不会影响马来西亚的投资气候。”他告诉媒体,既然确定失联客机因人为因素偏离航道,投资者就没有理由对马来西亚的安全失去信心。
“马来西亚政府对内如何对待马来西亚人,对外就会如何对待媒体、邻国,这是一体两面,所以你会不断看到政府官员回避、说些漂亮话,”蔡添强批评说,“我们早已习惯了。”
转变
《经济学人》杂志近日发布“朋党资本主义指数”,在23个国家、地区中,马来西亚高居第三。
反对派不会放过这个批评政府的机会。外部的压力被引入国会,民联的89位议员轮番在国会讨论中抛出质疑——他们在选举产生的222人下议院中占比超过三分之一。
“这次事件暴露出政府部门之间、领导之间,没有良好的沟通,造成国际社会对我们有很不良的印象,这很不幸,每个爱国者都应关怀。我觉得除了找MH370外,政府应该检讨马来西亚的整个系统。”作为议员,蔡添强透露自己在国会上表达的观点。
受访的民联议员都表示,类似的质疑往往只由这89人发出,国阵的议员大多强调,此刻应放弃政治偏见、停止争吵,为正在进行的搜救祷告,望其成功、平安。
议员拉兹菲南利直言不讳地对南方周末记者指出,尽管反对派某种程度上也认同不应此时扩大分歧,但政府的行动太令人失望,这一态度成了陈词滥调,“我们作为反对派有必要发出一些比较尖锐的声音,这也是我们制衡执政党的功能”。
国阵似乎并不欣赏这种努力。当地媒体报道称,希沙姆丁在市中心的Aloft酒店为国阵全体议员进行了一场1小时45分钟的汇报,与会者包括马航CEO和民航局局长,89位反对派议员无一获邀。希沙姆丁为此解释说,“他们没有要求(获得这个汇报)。”
民联议员戈宾斥之为借口,并提醒说,MH370事件不仅是国家大事,也正被国际聚焦。这恰好呼应了新南威尔士大学教授凯斯勒此前的批评:“他们俨然像在处理本国政治问题一样处理这个巨大的全球性问题。”
安瓦尔也在21日的集会上大声质问:“在国会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尽管炮声隆隆,坐在国会房间里的民联议员们也不会否认,相比上世纪末,情况已有了巨大转变。
自上世纪中叶马来西亚独立以来,巫统一直牢牢把控局势。1973年,巫统、马来西亚华人公会、马来西亚印度国大党的联盟改组为国阵,一方面进一步控制了局面,另一方面也暗示着不同族群间不平等所带来的普遍焦虑。
1981年,马哈蒂尔接任巫统主席及总理,并连任了22年。他所延续的新经济政策为马来西亚带来引人注目的经济发展,反对派也在此期间崛起。
上世纪90年代初,蔡添强由澳洲留学归来时,整个地球正在经历一波民主化浪潮。当时看起来,马来西亚在亚洲算是相对民主自由的国家,有民选制度,且并非由军队控制局面。他从劳工运动入手,希望“把马来西亚从一个比较专制的国家变为一个比较民主的国家”。
他的努力很快触到了厚重的墙壁。马来西亚自英殖民时代起就不断强调族群间的差异,政策制定大多基于族群,压根找不到革新者一度期待的阶级认同。
在蔡添强看来,政府还成功丑化了民主转型期的乱象,台湾“议会”打架的画面时常在官方控制的媒体出现,给马国人造成冲击,少数族群担心,一旦采取抗议行动,自身会首先受冲击。他承认,普通民众大多希望国家在现有的游戏规则下发生改变。
“我回来的年代,韩国、台湾地区还在羡慕马来西亚,但兜兜转转,只剩下新加坡和马来西亚没有转型到多党执政的民主制度,我们还在一个圆圈里。”蔡添强抱怨。
考虑到国阵扎根之深,安瓦尔1998年被革职后所掀起的变革已非同小可。运作10年后,2008年大选中,反对派首次打破了国阵长期拥有三分之二以上议席的垄断局面;2013年大选的成绩更比前次提高了7席。
《经济学人》杂志近日发布“朋党资本主义指数”,在23个国家、地区中,马来西亚高居第三。一定程度上,正是这种可见的腐败令反对派获得越来越多支持。
“当年只有一套官方媒体,现在网络发达,反对派有了自己发声的管道,但马来西亚的专政比其他国家更复杂。”议员拉兹菲南利分析,马国法律体系中遗留下许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法令,加上族群、宗教方面的独有结构,令国阵对整个马来西亚社会仍拥有较强控制力。
现状
“马来西亚是一个相对较少承受灾害袭击的国家,应对危机的经验确实比较少。”
当如此“复杂”的局面遭遇MH370失联事件时,执政者的不足被聚焦放大。
反对派在包括集会在内的各种场合尖锐批评政府失分,支持政府的人则指责反对派借话题炒作。当外界批评接踵而至时,大马国内还有一种声音涌现,为马来西亚政府的后续处置辩护: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任何一个国家面对它都难免会出现问题。
曾经的政府公务员、现在的经济学家纳瓦拉特纳姆就对南方周末记者指出,从细节上看,失联事件可能在整个民航史上都不多见,“马来西亚是一个相对较少承受灾害袭击的国家,应对危机的经验确实比较少,但即使是灾害多发国家,在这样一件需要多方协作、关键信息又极度缺失的事件中,可能也会犯一些错误”。
大部分受访者都认为,马来西亚上一次遭受较大规模灾害可能要追溯到2004年12月末的印度洋海啸。在那场导致二十多万人死亡的巨大灾难中,马来西亚属于受影响较轻的国家,共有约68人遇难,大部分为槟榔屿州居民。
2006年举行的太平洋海啸演习中,多个国家的预警体系出现问题,马来西亚的传真机也名列其中;次年,马来西亚科技部所属气象部门竟错发海啸警报,称印尼苏门答腊岛北部将发生强烈地震。这条旧警报提示的是2004年末的灾情,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年受灾的槟榔屿州却没有收到这条错误警报。更有消息称,时隔十年,马来西亚方面对于当时部分难民的安置仍未完成。
值得注意的或许还有2013年2月菲律宾南部叛军入侵沙巴事件。当时,菲律宾苏禄苏丹基拉姆三世的兄弟率领两百多名支持者从菲律宾潜入沙巴州拉哈达图镇,索要祖地,与当地警方对峙半个多月后交火,双方均有伤亡。多位受访者证实,马来西亚方面对动态的公布相当缓慢,在对峙期内,相当多马来西亚民众都搞不清沙巴究竟发生了什么。
MH370事件更令马来西亚政府措手不及。如果说印度洋海啸时,世界目光聚焦在印尼,如今,上千记者注视的对象则是马来西亚。在Sama Sama酒店,所有记者每天都急迫地追寻答案。由此,在持假护照的偷渡客、乘客安检、雷达数据等问题上,政府、马航、军方的发言屡屡“打架”。
“只要有国际性的突发事件,最初的24到36个小时总是很混乱,所以包括马来西亚在内,各国都签署了一系列协议,规定了进行调查的必要步骤和措施,也解释了如何与他国协同应对、如何控制谣言并发布可靠信息,”前美国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负责人戈尔茨近日对CNN评论,“但马方显然没有遵循这些协议。”
反对派的受访者也指出,国阵控制的政府本来就缺乏为过错负责的精神,近年来,高级官员中只有一位妇女和社会福利部部长因不断被曝光贪污才辞职。
政治
马来西亚曾经的一项优势是英国人遗留下来的一整套公务员体系;可惜的是,马来西亚独立后,这套相对完备的体系不断受到破坏,服务能力逐渐下降。
3月23日,周日。经过周五晚的激情动员,加影区补选拉开帷幕。
加影区隶属雪兰莪州,该区一位国会议员日前辞职,两派为此展开厮杀。安瓦尔本是民联推出的候选人,在他因鸡奸案宣判失去候选资格后,夫人阿兹莎披挂上阵,与国阵的候选人周美芬对垒。
安瓦尔的一位助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不仅民联,马来西亚国内大部分民众都认为,执政者再次将鸡奸罪名扣在安瓦尔身上,是要限制他参与政治,而英国媒体爆出MH370机长系反对派忠实支持者一事,可能也是执政者的计策。
安瓦尔承认,机长是自己儿媳的远房亲戚,但否认与其有任何私下交流,更明确驳斥机长因他获罪而劫机要挟的说法。
在当天完成的计票中,阿兹莎获得了16741张选票,击败了获得13262张选票的周美芬,成功递补议员席次;她也获得了机会,在议会选举中争取州务大臣的职位。
“我们早已不再是反对党,我们也是执政党,2008年时候就拿到了5个州的执政权,去年虽然选区划分对我们非常不利,我们还是保住了3个州,各方面资源也在逐步拓展,我们还曾主导了内安法令的废除,”蔡添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原先牢固的族群分化现在开始松动了,城市生活逐渐消解了族群纷争,民联废除种族差别的纲领逐渐获得了理解。”
他分析,马来西亚长期以来的政治稳定建立在中产阶级不断扩张的基础上,当经济发展遭受压力,政府与中产阶级间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
纳瓦拉特纳姆认为,相比其他东南亚国家,马来西亚曾经的一项优势是英国人遗留下来的一整套公务员体系;可惜的是,马来西亚独立后,这套相对完备的体系不断受到破坏,服务能力逐渐下降。
针对这一点,反对派的受访者大多认为,他们有能力改良这一系统,使其重新焕发活力。反对派也提出,将努力提高马来西亚的劳动成本、提高消费能力,使其转变为一个福利国。
尽管国阵也在这种压力下不断调整政策,努力适应人们越发挑剔的眼光,反对派们还是从受教育阶层获得了相当的支持。蔡添强承认,城市人群,尤其是其中受过高等教育的那部分,是民联主要的政治基础。
MH370机长扎哈里正是这个阶层的一员。他位于雪兰莪州沙阿楠市富人区里的别墅在事发后已数次迎来警方的搜查。
在民联内部会怎样讨论这位略显陌生的党员?
“我虽然个人不认识他,但我听说他是位很好很尽职的机长,没有听说他是个情绪化的人。”蔡添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