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波:劳资纠纷报道中工人为何缺位

IBM服务器深圳工厂发生了工人维权行动,媒体只有零星的报道。

联想收购了这家工厂,在向联想移交工厂的过程中,工人对所获补偿不满,劳资双方发生争议,3月3日起,工人发起维权,至3月12日,20名工人代表被IBM开除,500多名工人接受离职补偿离开。

没有谈判,也没有拖延,IBM处理危机算得上快刀斩乱麻。企业虽然到了要出售的地步,“劳动纪律”还是顶用的。超过一半的工人已经离开,按《金融时报》的说法,联想接到手的是一个“空城”。在劳动力有些成荒的背景下,接手一个流失掉半数熟练工人的工厂,联想未必不头疼,但“秩序”已经恢复,IBM与联想将要进行的就算是有序的移交了。

这是站在企业也就是资方角度的叙事,这样的叙事是常见的。

IBM开除工人的通告说,这些员工“擅离岗位构成旷工,在工厂广场内非法聚集逗留,导致公司停产至今”,因此决定解除劳动合同,“不给予任何直接经济补偿”。20人相对于1000多人,2%而已,极少数,算是“害群之马”,开除了事,不足为虑。这极少数人导致公司停产至今,开除也算是有事实依据。不过,这极少数人旷了工,在厂内聚集逗留,怎么能导致公司停产多日?工人聚集逗留,工厂可判定违反厂规,又怎么能判定非法?

这正是开除通告的妙处所在。它既要表明开除的是极少数、开除得有根有据,又要避免表现出众人参与,这就既可以切割出极少数人,同时又表明事态并不严重,而只是生产上后果恶劣。

在工人的角度来说,事情是怎样的呢?我们并不了解。我们只知道工人希望“无论是同意前往联想还是决定离开,IBM都应给予更高补偿”,但并不知道IBM要给予工人多少补偿,因而无法判断工人的要求是否合理。

媒体还报道了工厂企划部一位工作人员的说法,“我们将继续努力协调,以保证当我们完成出售X86业务时顺利向联想移交。针对一些员工在拒绝工作期间的行为,我们已经采取了纪律处分措施”,“虽然没有法律规定要向那些不愿继续为联想供职的员工提供补偿,但IBM已做好准备为这些员工提供一份合适的离职补偿。选择继续为联想供职的员工,相关待遇总体不变。我们希望大多数员工能够选择留在深圳的制造公司”。

这仍然是高水平的资方立场的叙事。继续、努力、协调、保证、顺利、移交,这些词显示出诚恳和积极的形象。“员工”一词用得讲究,明确了那些人属于企业,不像“工人”一词较多地给人那些人有独立意志的感觉。而且工厂还提供按照法律离职无须有的补偿,且希望“员工”留下,待遇总体不变。真是仁至义尽,使得工人很像是无理取闹。

我们没有听到工人的声音。工人怎样看待工厂的这些仁至义尽的行为,工人的具体诉求是什么,工人做了哪些沟通的努力,工人表达其要求的方式是否有发展和升级的过程,双方的互动是怎样进行的?一概没有看到。

这是一起劳资之间、工人与工厂之间的冲突,但媒体上只有资方、厂方的叙事,劳方、工人一方失声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而媒体最标榜客观中立。但在这一事件中,媒体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报道的角度,这也是媒体进入事件的方式、看待事件的基点。这或许是有意为之,但也可能是不知不觉。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媒体更加容易把厂方、资方放在报道的“正朔”地位,而工人、劳动者是容易被舍弃的或者被忽视的。

当劳资双方、工人与工厂双方,被代之以企业与员工双方时,改变的不只是名词,而且是重新定义了双方关系的性质。劳资有天然的分歧,工人与工厂可能有利益的区别,而企业与员工则对这些关系进行了新的定义。这是一种修辞句法,企业是市场的主体,员工内属于企业,从而装作双方不再有不同的利益。企业为主,员工为附赘,修辞句法要让人唤起“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意识,使人接受“风雨与共”的企业文化。当然,员工仍被视为企业的财富,但现在他们只是企业的人力资源,就像一架机器是企业的生产资源一样。工人,做工的人,落脚在人身上;而员工,强调属员的性质。前者容易唤起人的主体性,后者则让人消失在企业流程之中。

观察视角的转换,代表着对人、工人的重新定位。当整个社会都完成这种转换时,企业作为市场主体,也同时是社会主体站立起来,工人则消失了,作为员工消融到企业的内部,不再是成型的社会角色。明星与粉丝、产品与消费者、经营者与顾客等得到了强调,劳资、工人与工厂则被弱化了,官产学、产学研,联成一体,亲商、爱商、敬商、安商、护商,大家都在向资方输诚,“谁耽误引资一阵子,我就耽误他一辈子”。

(深圳保税区IBM工厂门前,员工们在抗议生产线被联想收购后的赔偿条款。)

媒体在报道劳资事件时,也自然而然地采取了资方叙事,无论赞美或批评,企业都成为观照、关注的对象,企业是不可或缺的,企业主也是不可或缺的,而员工没有独立价值,从而也没有被表达的意义。工人从社会意识中被消除,从体制性的思维中被消除,也从媒体中被消除,这是一脉相承的,也是互动促进的。

人还是有的,现在是人力资源、员工、粉丝、消费者。除了在街面上我们可以见到颗粒式的人,其他地方我们所见的都是一种具体的属性面相,当他花钱消费,他就被比作上帝;除此之外,他都匐伏在地,奉献或者服从。而为了验证自己的存在,他需要掌握更多的钱去消费,于是他被成为员工。

员工的队伍兴盛起来,从高级打工仔、职业经理人、金领、白领到灰领、蓝领、黑领,各有定位,等级秩序带来了升职的热望,以及阶层序列引起的自得、仰视或鄙视,但其实都只是打工赚钱,打工赚钱,如此而已;而工人的队伍离散了,“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是很久远的声音。

来源:腾讯《大家》

作者:刘洪波  当代著名杂文家、评论家。《长江日报》评论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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