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方及真格基金合伙人王强谈海外访书三十年

王强

王强

作为新东方联合创始人及真格基金合伙人,王强为大众所熟悉的身份,是企业家、投资家;实际上,他更喜欢别人当他是读书人和藏书家——业余的。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求学北大以来,无论负笈美国还是返国创业,对读书、访书、藏书,王强始终念兹在兹、乐此不疲,至今已三十年。

他爱书、知书的轶闻,在友人中广为流传,如徐小平就说,他曾请王强为两个英国留学生带回的一本1910年版罗素论文集估价,王强定为五百英镑,一加核对,毫厘不爽。王强写过一本书叫《读书毁了我》,这篇访谈,说得上是他为书下的一个长长的注脚。

▍淘书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以便宜的价钱买到有价值的书,运气的成分在其中起大作用。一本古籍标价百万,有钱的谁都可以去竞拍,巴菲特随便安排一个助手就可以去一举拿下。这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干的事儿。这种机会我宁可错过。

▍我平时做的工作与书全沾不上边,工作之余,机场里飞机上,睡觉之前,马桶之上,才是我与书籍亲昵的时候。用读书填补时间,这是我三十多年来一直割舍不掉的嗜好。

▍我觉得,对真正爱书的人,永远不要问他两个问题:这书你花了多少钱?你买的都读过吗?

上海书评:过去您主要是靠东奔西走来淘书。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只要财力允许,任何人可能花一个下午,就能换来您十多年工夫方才集齐的藏书。面对这种变化,您的心态如何?在网络时代,奔走淘书还能带给您过去那样的乐趣吗?

王强:我觉得心态有变化又没有变化。所谓有变化,当然就是网络时代能让你非常快地找到心仪的书,效率很高。我买西书比较多,经常用AbeBooks这个网站。今年我看到 Amazon也逐渐有旧书商上去了,但目前书商的数量还没法和 Abe 比。还有一个卖旧书的网站叫 alibris。

我从网上买书基本上是这三个渠道,速度是非常快的,而且如果书商把内容、版式、品相描述得非常精准的话,往往还是可以的。但依照我这些年的经验,有些书商不是那么细致,有时他说书里面没有标记划痕,但我收到书后发觉状况非常差。

每个书商对品相的理解,诸如什么叫 collectable,什么叫 very good,什么叫 good,什么叫acceptable,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写上 brand new,你心花怒放地买回来,发现状况离“崭新”差得很远;有的人说书里面没有划痕,你买回来一看,实际上书商并没有仔细地翻每一页,划痕在书中间藏得很深,而且划得非常糟乱,把整本书都给毁了。本来心情很好的,一下子就跌到了谷底。

还有一些我经常去的书店,因为我相信他们的品味,相信他们对书的判断力,所以常常上他们的网站买书。纽约的那个 Strand Bookstore,我每年要去好几次。曼哈顿五十九街有一家店叫 Argosy,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它是一家存在快九十年的老店。这些书店我非常信赖。它们网站上的信息全而且可信,我看过以后能在脑子里马上想象出书是什么样的。

对我来说,网购有这两类:一类是前面说到的、我非常熟悉的书店,看到一本书,可以毫不犹豫就订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包装、运输都有保障;但另一类,像 AbeBooks,上面书商的品味、对书的包装是天差地别。有时候你订了一本书很兴奋,但书收到以后却感到非常的 pissed off。这是我网络时代购书的一个喜忧参半的体验。

这个体验和前网络时代有什么区别呢?我的心态经历了变化。一开始,看到心爱的传统书店纷纷倒闭,我感到伤心。互联网刚开始跟书店抢生意的时候,我跟书商聊天,问生意怎么样,他们一个个唉声叹气,觉得这下要完了。我也觉得真是完了。但这几年,我发现,在英国、在美国,有些旧书商反倒死而复生,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卖书了。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互联网既然取消了顾客亲身走进书店的这种必要性,无形中也就把顾客的范围无穷地扩大了。

我对网络时代购书的另一体验, 也是根本性的体验是:“网络”彻底打碎并重建了“书店” 这一古老的传统概念。亚马逊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世界书局”,其颠覆性不亚于谷歌志在成为第一个没有围墙、没有公众阅览室、没有出借柜台、你既是馆长也是馆员更是唯一读者的“世界图书馆”。“书店”时代是见到什么才能买到什么。“网络”时代是想到什么几乎就能买到甚至能免费获得。

如果上升到哲学高度,西方人这种对“编目与集藏” 周而复始历久不衰近于病态的痴迷(a “giddiness of lists” ),小说家、符号学家艾柯(Umberto Eco)有个概括挺符合我迄今体验到的意义:过去一本一本借助机缘才可斩获的星星点点终于在网络里凝聚成了意图清晰的庞大的个性的“精神版图”。对仅仅从网络购书的人,网络不过是一条实用便捷的途径;而对读懂网络、把网络化为现实存在的一种全新体验的购书人,网络为他们不动声色地构筑出“目录的诗学”( a “poetics of catalogues”),网络为他们提供了 “书目的无边无际” (the Infinity of Lists),网络将他们从搜求的“有限性”中解放了出来。

上海书评:这就回到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国内外的书店有什么区别?您去过国内外这么多书店,能具体谈谈吗?

王强:在我看来,国内大部分所谓“独立书店”,恐怕在互联网的冲击下都会倒闭,而国外的“独立书店”反倒会生存得很好。国外倒闭的都是大型的连锁书店,如 Borders,它一直在扩充实体店,结果从美国到加拿大,一下全倒了;另一家大型连锁书店Barnes & Noble 在美国许多大城市也在收缩,但它存活的概率是很大的。这家书店之所以没有步 Borders的后尘,就是因为它有先见之明,很早就开始上网卖书,抢占了先机。某种程度上,它是一个小亚马逊。同时它还是个出版商。我说中国的“独立书店”大部分会倒闭,不是有意泼冷水,对此我是非常痛心的。

我主要想呼吁书店的经营者注意一点:倒闭的书店,都是它们所经营的书和网站区别不大的。书店的问题不是靠小情小调就可以解决的。算上房租、运费、人力成本,你的价格没有任何优势。网站还经常打折。交通也是个问题——北京赶上堵车,你到一家书店得花几个小时。网上买书,只需要点一点鼠标。如果你的内容和当当、亚马逊、京东没有区别,根本没办法竞争。

所以中国“独立书店”的经营者得改变一下思路,经营一些真正有特色的书,避开和网站正规军直接对抗,再点缀一些情调,是可以活下来的。经常有人抱怨,说中国人怎么不读书,说我经营这么高尚的事业怎么没人理睬。其实有一点他没弄明白,消费者的钱是有限的,得发挥最大的功效。一本书在书店比在网上贵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你让他去你那儿买,只能是一种道义上的支持,靠这个没办法真正和人家去竞争。我曾跟刘苏里开玩笑,说我会一直去你那儿买书,买到你办不下去为止。万圣书园新开张的店面是我想办法托人帮他解决的。不为别的,就为还能有个书店在。但我这样铁了心要做纸质书时代最后的购买者的人毕竟是少数。

以前我担心美国一些远离城市的书店活不下去。现在我发现,因为网络的发达,他们甚至可以搬到更偏僻的地方,只要有快递就行。我跟很多书商聊过天,现在他们三分之二的书的销售是通过互联网,而且这个三分之二的基盘也比以前要大得多。实际上现在走进店堂买书的人已经不太多了,但经营书店是要有仓储的,独立小书店就把店面变成仓库,把以前的“前线”变成了“后方”。既然如此,当然是找便宜的地方。反正现在通讯、交通这么发达,你爱来就来,不来上网买就行了。而他们之所以过得这么滋润,是因为他们卖的书和主流越来越不一样了,做出了自己的特色。

比如,你亚马逊什么都卖,可我专门经营地图,从古到今应有尽有。顾客一比较就会发现,亚马逊都是大路货,地图这个专题还是得上我这儿买。所以,在我看来,“独立”(independent) 的精髓全在“独特”(unique) 这两个字!避开主流,坚持小众,善用网络,这是“独立书店”生存的最大秘诀。国内的“独立书店”,不仅和大网站拼,还要和“新华书店”系统拼,这怎么拼得下去?

上海书评:有哪些您喜欢的有特色的小书店,能与大家分享一下吗?

王强:前面说到一家 Argosy 书店,它所在的曼哈顿五十九街那可是黄金地段。我记得他们已经是三代经营。前两代在曼哈顿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把房产给解决了,不存在房租问题。现在的书店有四五层高,规模非常大,仅次于 Strand Bookstore,再加上网络销售推波助澜,过得非常好。

它的独特性在于:它宣称是卖古本、罕见本,但专门有两层是卖老图片的。其中既有很多十七、十八世纪直到二十世纪早期的珍贵图片,也有便宜的。吸引很多人去看。因为数量大,不可能全在网上展示,只能实地去看。我到了那儿经常翻翻看看,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是亚马逊不可能做到的。

而且 Strand 和 Argosy 这些书店还有一个特色:它们会根据作家做一些专题。也不是拍卖,就是展览式地卖。你对一个作家感兴趣,可以连带着把这个主题下所有的东西都看一看。比如狄更斯这个主题,既有手稿,又有签名本,还有早期杂志上他画的插图,很过瘾。坦率地说,从网上买旧书,敢下大价钱的时候还是不多。我自己是必须一页一页地翻,生怕有一页是残的,到旧书店亲眼看看这种主题式展销是最稳妥的。

上海书评:几年前看过一则消息,说您的个人藏书有近五万册之多,现在大概已经不止了吧,您统计过您的藏书数量吗?

王强:我从没统计过我的藏书。实在没空。我在北京的家和在美国的家都堆满了书。既然你问,我粗粗描述一个大致吧。我在美国的家里,五六格的书架,一个横格大概能装近百本。我都是双层放,有的时候竖着躺着把格子撑满。珍本书可千万别这样放!

我有四十个这样的书架。这些书架上的书都是我常读的。还有几十个大塑料箱封起来的不大常读的书放在地下室里。这些书都是我1990年到美国后买的旧书新书。我在北大十年买的书出国时卖了很多,就海运了一立方米的汉语著作,全是第一手资料,比如“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四部丛刊》这一类书。我国内的书也很多。民国的几大丛书、类书,《四部备要》《四部丛刊》《丛书集成》《古今图书集成》,我都有了。

中文古籍我是不大买的。国内我唯一买过的一套称得上古籍的(英国人把超过五十年的东西都叫做“antique”),是在天津“古籍书店”买的一套“说部丛书”。也并不是很古,其中有很多林琴南译的小说,不全,有一百来本。稍微好一点的古籍现在都是古董了。

我藏书还是以读为主。自己也就是个业余读者、业余收藏者。我不是学界中人,也不研究版本目录。平时做的工作与书全沾不上边。以前做新东方,现在和徐小平老师做真格基金,和年轻创业者共同做梦。工作之余,机场里飞机上,睡觉之前,马桶之上,才是我与书籍亲昵的时候。用读书填补时间,这是我三十多年来一直割舍不掉的嗜好。

我国内的藏书虽然汉籍居多,但我从来不参加拍卖会。古董我是不收藏的。一来古籍的专题现在不可能收全;二来这种奇货可居的状态我是最讨厌的,因为淘书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以便宜的价钱买到有价值的书,运气的成分在其中起大作用。一本古籍标价百万,有钱的谁都可以去竞拍,这个乐趣就没有了。巴菲特随便安排一个助手就可以去一举拿下。这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干的事儿。这种机会我宁可错过。

讲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的态度。董桥先生的《绝色》中提到了名装书坊 Birdsall的十二卷本查尔斯·兰姆。红皮镶彩色皮画封面那一套。我曾在英国一家旧书店看到过这个版本,一模一样,很贵,大概要近万镑。我当时还没读过董先生的这本书。

伦敦的一个雨天,走进这家老牌书店的地下室,一下子就看到了放在地板上的这套书。亮枣红色皮面,金线钩边,那叫震撼!老板看到我燃烧的眼神,说如果你喜欢,可以半价拿走。正当我怀疑他为什么会半价给我的时候,绝望地发现,其中第二卷没了,这套书是残的。一般人可能会想,能以半价买下剩下的十一卷,已经是造化了。更何况老板对我说,如果你愿意买下这套残本,我还可以搭送另一个版本的兰姆文集给你。

最后我还是狠心没买。我问老板为什么会独独缺这一卷。他说,他父亲以前开店的时候,还不懂得利用现代化的监控手段,觉着世上爱书之人个个是正人君子。这套书偏不巧被某个雅贼顺走了一本,从此沦为残编。他父亲后悔不迭,一辈子都没缓过精气神来。到了他手里,书店的角落都装上了高清摄像头——但怎么监控,兰姆就是回不来了,永远消失在了伦敦的烟雨中。

我对老板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买它吗?我把这套书抱回家,直到我生命的终点,一定会天天记挂这消失的一卷兰姆。这会让我失去阅读其他所有书的乐趣。我会天天琢磨它,会寝食难安。除非我亲眼再见到它,亲手摸过它,知道它经历了哪些故事最终又回到我手里得成全璧,心灵才能获得彻底解脱。为了不让自己深陷执著沉迷的无望,我必须割爱。对藏书的人来说,一套书如果残缺不全,那可真是太难受了。完美完美,不完,也就不美了。

我有一套 Loeb Classical Library,出到今年是五百二十本。有很多学者对“Loeb丛书”嗤之以鼻,认为这套书校订不精,翻译不准。但你看钱锺书先生一辈子也是细读这套书,《管锥编》的脚注里引用了多少。“Loeb丛书”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以前是英国的Heinemann、现在是Harvard University 出,应该是能够代表学术品味、具有权威性的。所以我也懒得理会那些“洁癖”学者的“高见”。其实,真能静下心一册册认真读完这套书,这辈子也算是没白白浪掷给了这个尘世。这套书我是直接从哈佛订的。想一本一本搜齐全套,实在不容易。

高峰枫先生在《上海书评》发表的文章不就说嘛,哈佛的方志彤先生收齐一套“Loeb丛书”,竟然花了大半辈子的工夫。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现在有了网络,直接向哈佛订就容易多了。

我还藏有四百多本 Modern Library。虽然这套书总体出了八百多种,但它每次推出的一批也只印三四百种。Everyman’s Library我只收集了一半,大概近五百种,收齐的话得有一千种。剩下的那些还没收齐的书,我真是天天惦念着。到中国香港,到美国,到英国,到新加坡,到加拿大,只要是进书店,总要找找这三种“文库”有没有我还没买到的。这三套书加起来约有一千五百多本。其他的我就没数过了。其实,收藏的数量真不重要。

上海书评:您的西文藏书这么丰富,其中珍本善本应该不少吧。

王强:我的西文藏书绝大部分在美国。这里只能凭记忆说说我喜欢的珍、善本了。我喜欢一个作家的话,总要努力把相关著作尽可能收全一些。像吴尔芙,她的小说长篇短篇有十一二部。我从英国买来一套她十部小说的皮装初版本,一色的深蓝烫金。每本书的出版年月都不一样。

Mrs Dalloway(《达洛卫夫人》)是1925年;To the Lighthouse(《到灯塔去》)是1927年;The Years(《岁月》)是1937年。这些书都是经过大装帧家皮装的。狄更斯我在伦敦买到一套 Francis Meynell 出的小说全集初版本,二十四卷。Meynell是英国诗人、大装潢家和出版家。1922年他在伦敦创办了一家叫做 Nonesuch(字面义为“绝无仅有”)的 private press,跟 William Morris 的 Kelmscott Press 性质一样,出版版式极其考究的书籍。我这套品相堪称完美。

我去参观狄更斯故居,见地下室里的玻璃书柜收藏了全部有代表性的、跟狄更斯有关的出版物。小说全集收了几套,其中就有这一套。这套1937年初版的 The Nonesuch Dickens,在所有现代的狄更斯小说全集中,是最有艺术性和收藏价值的,被誉为所有狄更斯全集中“最完整和最漂亮的版本”。这几年美国有家大出版社——似乎是 Barnes & Noble,我记不确切了——在陆续重版。英国也在重印。

至于其他作家,兰姆我有五六个版本。简·奥斯汀小说全集十卷是大名鼎鼎的 Riviere 皮装的,亮亮的红色气派得很。莎士比亚最早的 folio(对折本 / 对开本)什么的早已成了天价古董,我买不起也没兴趣,但从十九世纪开始一直到现在,凡是学术上有定论、获得学者好评的版本我都有全集,放了整整三个书柜,将近二十种。其中有一套“新汇评汇注本”(New Variorum Shakespere),出了将近两百年,至今还没出齐,只出了诗和二十几个剧。美国的“现代语言协会”(MLA)在继续出。这套大书当年开编的时候,试图网罗穷尽所有对莎剧的评论、诠释,所以叫“汇评汇注本”。已经出了的二十七卷我都有,但后续的什么时候出来就不知道了。老外较真儿,弄个三五十年的也在情理中,哪像我们这里的速度。还有一套我特别喜欢的莎翁全集,每剧的引论都由丹麦大批评家勃兰兑斯来写,这个版本非常有意思。

英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有个最著名的插图画家叫 Arthur Rackham。他插图的皮装初版本,我收藏了十一二本。董桥先生也非常喜欢这位插图家,在散文中多次提起过他。还有一套哈代全集,三十七卷,烫金深蓝色布面精装,1919-1920年麦克米伦版。最难得的,是第一卷扉页有哈代的亲笔签名。这些年我在国外各地只见过这一套。这套书印数应在五百部左右,有哈代签名的不多。蒙田散文三个著名的英文全译皮装、精装本最是贴心。那套十五卷本马修·阿诺德的全集,二十世纪初英国的印品,深蓝烫金布面毛边精装,1903年麦克米伦版,现在翻起来还新得下不了手。十六卷小泉八云的全集,一共印了七百五十套,我所藏的编号为“394”, Houghton Mifflin出的毛边初版本,印得堂皇之至,大部分书页根本就没裁开过,新得养眼。我想,如果这一大套书终究要被裁开的话,还是让我来完成吧。还有一套 Winnie-the-Pooh,插图初版,四册皮装。董桥先生在《最后,迷的是装帧》这篇文章中也曾提起这套书,说是此版收全四册“不容易”。那我算是幸运了。

上海书评:我们知道,藏书家一般都会进行专题收藏,您有哪些专题收藏呢?

王强:书话类的书我收了不少。我最喜欢一位名叫 Thomas Frognall Dibdin的书目学家。对爱书人来说,他是藏书者的引路人,是不可跨越的大人物。后来的 Holbrook Jackson写The Anatomy of Bibliomania(《解剖爱书狂》)就受 Dibdin的影响,当然Robert Burton的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解剖忧郁》)是他直接的灵感源泉。我有 Dibdin著名的 The Bibliomania or Book-Madness(《爱书狂》),1903年版,褐色皮装竹节书脊,烫金毛边四卷。叶灵凤先生在《读书随笔》里提到过 Dibdin,但他应该没有读过这部原著,因为在文章里,他说Dibdin的这本“小书”写得很有意思。我后来见到The Bibliomania or Book-Madness,惊讶地发现书是三十开的,加索引有一千多页,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小书”。大约叶先生是看到别人的转述或者是文章的节选,才会误以为这是本“小书”。这类书话经典我百读不厌。

我有整整一柜跟gardening / garden有关的书。这倒不是因为我要钻研园艺。我对技术层面讲授如何种花种草的书没兴趣。我只是对gardening / garden文化方面感兴趣。爱读与它相关的掌故轶闻和哲学沉思。我因为学英美文学出身,受英国人的影响很深。我喜欢那些谈gardening /garden而涉及神话起源、历史、文化史方面的书。柜里有一本教拉丁文的书,专门拿植物的拉丁名来讲。还有一本书用古希腊罗马神话解释花草名字的由来。这样的书我读得津津有味。

其他跟鸟兽虫鱼有关的书,我全归到gardening / garden这一类。像沃顿(Izaak Walton)的The Compleat Angler(《垂钓高手》)、怀特(Gilbert White)的The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rne(《塞耳邦自然史》)和美国鸟类学家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的文字和手绘图谱等著作,我收了不少好版本。闲来没事翻翻这类书,好像自己在书架前就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gardener。其实充其量不过是个armchair gardener,纸上爽爽而已。

还有一个专题是erotica / curiosa,也就是情色方面的经典。比如十九世纪法国 Pierre Lous 的英译本,比如理查德·伯顿译的 The Perfumed Garden(《香园》),还有印度的Kama Sutra(《欲经》)等。我书架上有一本把历代情色诗歌汇集起来的诗集,从古希腊罗马一直到二十世纪初,凡涉及情色的不同种族的诗歌代表作它都尽收其中。很难得。sexology方面,霭理斯的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性的心理研究》)七卷本我有两套不同的版本。与《香园》、《欲经》相似的著作我也收了一些。我这方面收藏受周作人、周越然影响很大,偏重人类学、民俗学、历史文化。奇风异俗方面,镇架之宝非弗雷泽的十二卷本 The Golden Bough(《金枝》)莫属。我有两套完整的麦克米伦1915年出齐的精装毛边第三版。跟这个专题接近的是医学史,代表性的著作收了不少。还有一些巫 术、妖 术 史方面的著作——这是受弗雷泽的影响。

艺术类的著作有三大柜。画册不多,多是涉及理论、历史方面的有定评的著作。史怀哲的两大卷J. S. Bach(《巴赫》),迟迟不见中译,德文本和英译本却是我书架上的爱物。

我书架上的书按历史大时段排列。古希腊罗马两三架。中世纪两三架。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各一两架。英国史两架。与每一个时代相关的,有定评的著作,我基本都有。这就不限是收藏rare books了,而是以学术研究著作为主。十九世纪的大史学家,像兰克的三大卷History of the Popes(《教皇史》)、格罗特的十大卷 History of Greece(《希腊史》)、蒙森的五大卷 History of Rome(《罗马史》)等都立在架上。吉本当然跑不掉,他的文笔我欣赏之极。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罗马帝国衰亡史》)我有五六种版本,从皮装的到现代精装的。

说到启蒙运动,我有一套伏尔泰全集的英译本,精装毛边,二十世纪初的印品,其中收了完整的 The Philosophical Dictionary(《哲学辞典》)十卷。伏尔泰的哲学词条包罗万象、渊博幽默犀利,我拿起来就难放下。国内只出了两卷节选本,选译了若干词条而已,全编怎么盼也盼不到。丘吉尔的著作我收了不少,占了整整三格。我买了一小尊胖胖的他口叼雪茄的陶制立像,放在书架上他的著作前。看着丘翁,哪儿还有什么尘世的烦恼?

我在书房里单辟了个“诗人之角”,英国文学史上自乔叟起的主要诗人的诗全集精装本,收集较齐备了。还有整整一屋我喜欢的重要作家的传记、自传、书信和日记。入夜,这间藏室简直就是我和古今文豪倾心交谈的温馨沙龙了。

上海书评:您在《猎书者说》里面提到,周作人、钱锺书这类渊博学者的著作,是您“猎书”的地图和指南。除此之外,您还将哪些中外学者作为您的地图和指南?能介绍一下您的猎书秘笈吗?

王强:中文世界里,钱锺书对我的影响最大。此外还有周作人、周越然、叶灵凤、梁遇春等。西文方面,我爱读吴尔芙。她在散文、书信、日记里提到的书,能买到的我会买来看看。事实上,凡是英文学术类的书,都是我信赖的“猎书地图”。因为,按照西方学术规范,引用是要出注的。我就根据脚注、引书书目,按图索骥地买。也有专门的目录。

收集 Modern Library就有本好的参考书:Henry Toledano的 The Modern Library Price Guide:1917-2000(《现代文库价格指南》)。收藏 Everyman’s Library,至少有两本参考书, Terry Seymour的A Guide to Collecting Everyman’s Library(《人人文库收藏指南》)和 The Reader’s Guide to Everyman’s Library (《人人文库读者指南》)。后面这本书很多书商都没有。在外面跑了这些年,我只见过几个书商架上有这本书。而我十几年前在西单的“中国书店”竟找到了一本,品相特别好,书衣完整。二十几年来,搜寻“人人文库”,靠的就是这册最精准的“地图”。这本书是在国内买到的唯一见证,是书的最后一页背面用蓝色圆珠笔歪歪斜斜写的两个中文字:“指南”。

总的来说,bibliography,也就是著者文章、著作、译作、收藏品的“总目”,是我按图索骥的“秘图”。心仪作者的著作前面已经说过,此外还有两类。第一类是单独刊出的书目,如我藏有的十二卷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剑桥英国文学史》)另行发行的庞大的“书目总汇”。第二类是著名藏书家的收藏“总目”,如我藏有的罗森巴赫(A.S.W. Rosenbach)的“收藏总目”与纽顿(A. Edward Newton)的“收藏总目”等。

上海书评:您这些年买书的开销应该不小吧,有没有算过呢?

王强:我买过的书,从几美元到几千英镑都有,再贵我就没兴致了。说到藏书,身边总有人问,你要挣多少钱才买书?这太外行话了。当你有钱才想到买书的时候,已经离书很远了。我觉得,对真正爱书的人,永远不要问他两个问题:这书你花了多少钱?你买的都读过吗?这话并不是冲你的问题来的,实在是想提醒给谈书的大众的一句心里话!

至于具体开销是多少,我不像鲁迅,没有记书账的习惯,买书完全是兴之所至。举个例子好了。1990年我刚到美国的时候,那年圣诞节,我和太太银行户头上只有二十九美元。下馆子当然不行,买礼物也还是嫌少。我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就说,算啦,去书店挑本你喜欢的书,算是过个精神的圣诞吧。我选了本印装不错的 Moby-Dick(《白鲸》)。

对我来说,遇到一本心仪的书,省吃俭用,一两年内其他别的开销统统砍掉,也要把它买下来,这再正常不过了。所以我才说,“这些年我进过的书店不下于进过的餐馆”。宁可不进餐馆也要进书店。我对吃要求很简单,常常在书店附近找家便宜小馆子就解决了,因为没时间嘛,一进书店就想泡在里面一直待到打烊,哪有工夫考虑肚子呢?

上海书评:旧时读书人往往久而久之和书商成为朋友,留下许多佳话,请问您有类似的经历吗?您能与大家分享一下与书友的故事吗?

王强:我喜欢亨利·詹姆斯,曾在英国见过一套他长短篇小说的全集皮装版,要价近两万英镑。那时我没什么钱,就错过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费城的 J. B. Lippincott 出了套詹姆斯研究权威 Leon Edel编辑的The Complete Tales of Henry James(《亨利·詹姆斯小说故事合集》)。这个版本我曾经在纽约一家旧书店买到八本,没有书衣,品相一般,总觉得是个遗憾。

说来也巧,前几年回美国,我去逛常去的一家旧书店,忽然看到架上放了一套齐全的十二卷 The Complete Tales of Henry James,品相之好,像在梦中见到的,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家书店有两位店主。一位较年轻。一位上了岁数,约摸七十多岁的光景,平时不苟言笑,我每次去的时候他总坐在那儿写写画画。

年轻店主告诉我,老先生前几天过世了。过世前几个星期,他对前去看他的年轻店主说:把我一直守着的那套亨利·詹姆斯散出去吧,看哪位感兴趣的读者有幸得到它。我这才知道,老先生是个詹姆斯迷,一辈子都在读詹姆斯。年轻店主说:终身未娶的老先生每天打烊回家饭后睡前总要读读。他爱詹姆斯,也就格外爱惜他的书。读了那么些年头,书衣还完好如初。这套书在架上放了一个月,人碰都没碰过,加上老先生手批过的 Leon Edel 五卷本《亨利·詹姆斯大传》现在一并归你,带回去接着往下读吧。这套书他几乎是半卖半送地给了我。

在国外买书一定要去书店看看,因为书店有浓浓的人情味。有些我特别喜欢的独立小书店,哪怕开车走几个小时,哪怕只能选到一两本书,我也要定时去看看,对他们表达敬意。当然围绕着书的敬意永远是相互的。店主看到我自然也高兴。说个小插曲吧。

上次我和徐小平去伦敦一家叫做Sotheran的书店买书,这家店上下两层,坐落在 Piccadily 大街上,有两百五十年的历史,是英国王室购书的定点书店。进店没一会儿,店主就指着我悄声问徐小平,这人是干什么的?徐小平反问,你觉得他是干什么的?老板说,看他从架上取书、翻书,手法很专业,他应该是个书贩子。

原来,架上那些 rare books,怎么取下来,怎么用手翻书页,怎么将其归架,都是大有讲究的。稍不留意,就把书弄坏了。店主心疼他的宝贝,眼光自然会像探照灯一样紧紧盯着你,烧得你畏手畏脚。你必须赢得他的信任,让他对你放心,对你产生敬意,接下来的时光才会完全属于你。他会如释重负地去逗他的猫,或者坐下来写点东西,读他的闲书。在书店逛的时候,为了能早些赢得自在,我常常故意走到书商眼前,取下一本较贵重的书,“露一手”给他看,让他感到我爱他的书丝毫不亚于他,他也就彻底放松了。

再提两件难忘的事。那年我刚到纽约不久,有一次在一家旧书店买了一套芝大出版社的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这套书五十四卷精装,要价不到三百美元。痛快买完我才犯愁了。我住布鲁克林。这可怎么运回去呀?我穷学生一个,还在打工。花运费舍不得,打算把这套书硬扛回去。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他见我愁眉不展,说你等我一会儿。当时店里可没人,他也不说去干嘛。那天下着雨,十五分钟过后,他推着一辆可折叠手推车从附近超市回来了,雨淋得他透湿。他用好几层塑料布帮我把书包好,一叠叠放到车上,对我说,你用车把书拉到地铁站,坐地铁回家吧。人间就本该有这样温暖的信任。

2012年10月我到加州,在旧金山一家旧书店买到 Dibdin 的另两部珍本书,Library Companion(《集藏伴侣》)和 Bibliographical Decameron(《书国十日谈》),二十世纪早期的皮装本。

我买下以后,店主老头很是好奇,问我:你一个中国人也喜欢 Dibdin 啊?我说凡能收到的 Dibdin我都收了。这两部我盼望已久,终于在这儿见到了。他即刻起身给我冲了杯咖啡,握着我的手说: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有人喜欢 Dibdin 的,这下遇上知音了。我送你一本书。他兴奋地在一本书上签了他的名。我拿到书一看,才意识到是老先生花二十年工夫编的 Dibdin “著作全目”,自费精装印制了几十册。这样的书缘,今生怎能忘掉?

上海书评:看来,藏书除了必须有耐心、有精力之外,还得有您曾经撰文说起过的“书之爱”。有了这份爱,才可能常有好书缘。

王强:这种爱难以描述。我想到了冯象学长爱引用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著名诗句,是杨周翰先生译的:“他写诗犹如母熊舔仔,慢慢舔出宝宝的模样。”藏书的人正是这样,慢慢慢慢地才能舔出他藏书的模样。我从1980年进北大开始买书,到现在,一晃已经三十多年了。

我常想:藏书犹如生身父母寻找失散的孩子。拿收藏 Modern Library来说,我知道,或许到了生命的终点,我还是没办法将它们一一寻回,给它们在书房里找到舒适的栖身之地。明知如此,可还是得不舍不弃地去找去寻。我搜得的许多书,待把它们一一领回家,灯下细细端详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它们全都比我苍老得多。可不,机缘巧合,它们毕竟是从前世来到我这里,暂且住下,歇息够了,总有一天还是要去来世的。对我而言,收藏大致是在尽心尽力完整刻骨地体验一次生命轮回的神秘。 ■

▍采访人郑诗亮,文载《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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