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的王羲之：兴味的书品|兰亭集序和他更好玩的老师卫夫人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风气好了，正能量上升，活得很有意思；风气差了，负能量很多，就会活得很窝囊。

王羲之是一个大玩家，写天下最好玩的字，做天下好玩的事情。

王羲之是一个好玩的人，他确实做了好玩的事情。为什么《兰亭集序》会成为天下第一行书，天下最好的字？因为它可以分析的点非常多。你看它324个字，28行，看上去很平淡的，但仔细分析它非常生动，它的章法、布局、结构、点画等等之类，都令人惊叹。董其昌评《兰亭集序》是这样说的：“右军《兰亭序》，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所以为神品也。”你看，每个字都是一映一带，非常生动，有的大有的小，看上去很随意，却是每个字都很如意，都入法度。

再看解缙所言：“右军之叙兰亭，字既尽美，尤善布置，所谓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每个字整幅作品布置很完美，似乎很严谨的写法，严谨的写法容易不好玩。我们只看他的二十个“之”字的写法，它洒落在整个篇章中，变化多端，活灵活现，生动巧妙，近乎完美。你会感觉每个“之”字都在动，在游动，它游动得像兰亭之宝。

“鹅”。王羲之爱鹅，古今第一，独此一家，没有其他文人雅士喜欢鹅的。这是一个特殊的嗜好，王羲之是一个好玩的人，正因为爱鹅，他从鹅的日常千姿百态的举动中观察到许多美的东西，从而运用到书写中，才会如此高妙。鹅，安静的时候很安静，休息的时候单脚独立，最活跃的是它在水中嬉戏闹腾的样子，好玩极了。鹅的千姿百态造就了王羲之的“之”字与鹅的关系，一个“之”字，就像一只非常生动的鹅。

这样一件好玩的《兰亭集序》，就是因为有一帮好玩的人，举行了一次非常好玩的兰亭雅集。东晋时期，在一个特殊的日子，一帮志同道合的人，寻一处山水俱佳的场所，暮春、踏青、聚会、祭祀、流觞、饮酒、赋诗、游戏，等等。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喝酒，玩，闹，朋友们开心极了，而且有成果，作了37首诗，王羲之感慨万千写了一篇《兰亭集序》。这样的玩法，历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人雅士羡慕死了，都纷纷仿效，不亦乐乎。

纵观整个中国文化艺术史，没有比兰亭雅集更好玩的事情了。

为什么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这么好玩的雅集活动？不是偶然的，因为魏晋人士特别崇尚自由，特别崇尚个性解放，所以当时的文人士大夫特别好玩，特别好玩的人才会写出特别棒的《兰亭序》。

王羲之好玩，他的老师卫夫人更好玩。

王羲之能够写出那么好的字，策划那么有意思的活动，是因为他有一个高人在指导他，就是美女书法家卫夫人。卫夫人出身于贵族家庭，书法世家，是著名书法家，活了78岁。她留下一篇《笔阵图》，篇幅不长，很有意思。我估计她就是以《笔阵图》中的书学理念来指导少年王羲之的。

我从三个笔画来说说卫夫人是如何教王羲之学习书法的。

卫夫人的《笔阵图》中的三句话很有高度。

丶[点]如高峰坠石

一[横]如千里阵云

丨[竖]如万岁枯藤

“点”如高峰坠石。当我第一次读《笔阵图》的时候，我大吃一惊，卫夫人说“点”如高峰坠石，就是一“点”点下去，不能随随便便“点”一下，要像高峰上的石头掉下来，要有重量感，质量感，变化感。而且每个人想象的高峰坠石是不一样的，可以有许多表达方式，不是死板的，规规矩矩的。可以想见，这样的讲课，一下子把少年王羲之的认识拉高了。不是简单地临临古人摹摹碑刻就可以的。当一个中国书法最基本的元素“点”，原来可以像“高峰坠石”般书写与表达的时候，你对书法会有一种意象感，敬畏感。更多书法家解读：www.yangfenzi.com/tag/calligrapher

“横”如千里阵云。卫夫人说，一横，要写得如同千里阵云。想象一下，千里阵云，浩浩渺渺，丰富多变，要有节奏感与运动感的。你要在一横书写的过程中，融入许多东西，让一横耐人寻味，而不是毛笔在纸上一拖而过的过程，你在纸面上划了一下，不叫书法，书法没有那么简单。当你的心里有千里阵云的时候，就不会简简单单地划过去，就会有许多微妙的变化产生。初学者当然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但卫夫人认为有必要第一堂课就要达到孜孜以求的高度。

“竖”如万岁枯藤。第三个笔画，写一竖，要如万年枯藤一样。一万年的藤，枯藤缠绕，蜿蜒曲折，奇妙无比，独有的意象美。它的变化，它的苍劲，它的老辣，它的微妙，都蕴含在其中。你只要努力去想象，然后把这种想象与心灵相对应，然后在你的手下纸上呈现出来，就会让一竖写得很有意味。

我把卫夫人的一点一横一竖这三句话，深深地印在脑子里，是卫夫人的三句话一直在引领我。“点”要有重量感与质量感，“横”要有节奏感与运动感，“竖”要有生命感与变化感。临写不重在一模一样，而是要抓住事物的核心，去寻找与表达天地之间的美感。

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去寻找独特的美，字要这样写才有意思。

我突然觉得，女人很厉害，这个时代才会有高度。

卫夫人是一位杰出的女子，那个时代的女子都很厉害，她们是有群体效应的。

李矩的夫人就是卫夫人，王羲之的夫人是郗璇，还有王凝之的夫人谢道韫，都是很风雅的女子，都是擅长书法的，包括王献之的保姆李意如也是一个书法家。

所以，一个时代的高度，要看女人的高度，当我们的女人都想在家里抱抱孩子，或者游手好闲的时候，这个时代就没有用了，肯定培养出无聊的孩子。只有当我们的女人们都有很好的修养，很风雅，很好玩，懂得琴棋书画的时候，能把不好玩的丈夫培养得好玩的时候，能把孩子的兴趣点激发出来的时候，这个时代才会非常好。王羲之那个时代为什么这么好玩，跟这些夫人们，妈妈们太有关系了。

魏晋女人们那么厉害，我们再说说他们的下一代。

王羲之的几个孩子都很好玩。第五子王徽之，在书法上很有成就，讲一个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王子猷，就是王徽之。“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绍兴很难下雪，突然夜里大雪，睡觉醒来，开门一看很兴奋，就喝酒，看着大雪。光是酒还不够，又吟诗。想到在上虞的老朋友戴安道，就想去见他，一起分享，一起喝酒，多好。于是，划着船就去了，划了一夜的船，都到了门前了，却说，我们回去吧。问他，为什么要回去？说是我本乘兴而行，现在兴致已尽，何必再见戴安道呢？这篇小品文反映了东晋士大夫任性放达的精神风貌。

魏晋时期有许多这样好玩的故事，都在《世说新语》里面，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去看看。那么魏晋时期的文人雅士为什么那么好玩？因为他们有钱，有闲，有个性，有水平，崇尚自由，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们许多人是贵族，但是他们没有彻底游手好闲，就以东山再起的谢安为例，他初次做官做了一个多月就辞职了，之后隐居在会稽郡东山别墅，常与王羲之、孙绰等游山玩水，一玩玩好多年，皇帝请他做官，他都不做。要到四十多岁谢氏家族朝中人物都死了，才肯东山再起，后来还做了宰相。谢安确实有才，淝水之战以八万兵力打败百万的前秦军队。

这些人表面上看着很闲，其实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也许谢安在隐居的时候就在看兵法呢，他不可能天生会打仗。这帮人都很有个性，竹林七贤个个有个性，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风气好了，正能量上升，活得很有意思；风气差了，负能量很多，就会活得很窝囊。当然，好玩不是乱来，好玩不是游戏人生，好玩更不是玩世不恭。

好玩是严谨以后的放松，
好玩是松散以后的紧凑，
好玩是工作之余的一杯咖啡，
好玩是让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好玩是既要往精微处走，也要往放逸处行。

一动一静，一张一弛，如此才妙，才是高级的好玩。我们也许要好好学习古人的这种雅致生活。

【作者：张连起，全国政协委员，财政部内部控制委员会委员，瑞华会计师事务所管理合伙人。原标题：《王羲之：兴味的书品》，本文刊登于《中国政协》2016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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