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九年(公元1893年),60岁的慈禧心底,充满了对生活的渴望。
自从她在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的3月里选秀入宫,她已经在深宫里生活了41年。
那是早春二月,一乘骡车把她第一次送进紫禁城。那时的她或许没有想到,那是一条有去无回的旅程,她的命运,从此变成一条单行线。
除了庚子那年(公元1900年),西洋兵像狗追兔子一样,一路把她追上黄土高原,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宫殿的红墙。最远,只到过北方的皇家宫苑,那里也是被红墙围着,也是她走不出的围城。
所以,这41年,她锦绣富贵,却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
入宫第二年,她就被封为“兰贵人”,又过了一年,被封“懿嫔”[注1.],此后又变身为“懿妃”、“懿贵妃”,到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咸丰病逝,同治即位,她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她也只有25岁。
从一名普通的宫人,一路攀升到母仪天下的太后,只花去了她九年时光。
用今天的话说,她实现了“跨越式发展”。
那正是慈禧一生中的好时光,齿白唇红、眉目俊秀,她自己曾回忆说:“宫人以我为美,咸妒我。”可见她的美色,已到了遭人嫉妒的程度。德龄见到慈禧时,也感叹道:“兰贵妃本身就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人,我所知道的慈禧,虽然年龄大了,仍然很漂亮……”[注2.]
(资料图:德龄、四格格(庆亲王奕劻的四女)、慈禧、元大奶奶(慈禧内姪媳)、容龄。)
或许,她将在这浩瀚皇城的一角,看王朝的花开花落、云长云消,神态安然地享受着盛世光景。只是我猜不出,当宫殿里缺少了这位“西太后”,她栖身的那个帝国,是否还会有甲午之败、戊戌六君子血洒菜市口,以及八国军队的兵临城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存在了两百多年的大清王朝,正在一点点地发生着溃烂,纵然像以往任何一个朝代一样相信着江山永固的神话,执拗地拒绝着命运的无常,虽然“沧桑的惆怅和倦怠”,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掠过他们心头,只是“在华丽的间隙,这忧伤太清浅,来不及思量,就已经消散,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掩盖”[注3.],但那样的无常,是一定会来的。帝国的灾变,即使不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也会以那样的方式降临,谁也躲不过去。
纵然是入了深宫,但慈禧的世界并不太平,因为她是生活在充满着经营算计、危机重重的后宫。尽管她的老公咸丰是一位十足的好色之徒,而慈禧也凭借自己的青春美色,从身份微贱的兰贵人,一步步变成后来的慈禧。但这样的过程,却是步步惊心,容不得丝毫的懈怠和放松,因为在这世界上,拥有美色的,绝不是她一个人。
在后宫美女中,“兰贵人”的身份其实一点也不“贵”,甚至还有点“贱”,因为她们不在妃嫔之列,算不上“主位”。在康熙时代确立起来的清宫妃嫔制度中,级别最高的当然是皇后,之下有皇贵妃一人、贵妃二人,妃四人,嫔六人;在嫔之下,有贵人、常在、答应,没有固定数额。
咸丰二年(公元1852年)的那次选秀,除了兰贵人,还有多少旗籍官员的女儿被选入宫,已经很难查考。从第二年内务府奏销档案来看,在这一年的后宫中,有皇后、云嫔、兰贵人、丽贵人、婉贵人、伊贵人、容常在、鑫常在、明常在、玫常在的身影出现,其中,兰贵人排在第三。
(资料图:慈禧像)
野史上曾经记载过咸丰“五春之宠”的风流艳事。所谓“五春”,包括被咸丰帝召纳宠幸的四位汉族美人,即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陀罗春。召纳汉女的原因,是咸丰对后宫的满族女子早已心生厌倦,而汉族女子工于诗词、善于弹唱,则让咸丰格外心仪,她们的纤纤细足,更唤起咸丰的“恋足癖”,令他神魂颠倒。尽管当年孝庄太后早就制定了规则,不准汉族女子入宫,降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注4.],以保证皇室血统的纯正,但咸丰有自己的对策,他让那些汉族佳丽以“打更民妇”的名义进入宫禁,以每夜三人的名额,命美人们在自己的寝宫前“打更”,只是她们的岗位,很快转移到皇帝的床榻上、被衾中。
以咸丰之色眼,连寡妇都不放过。在《清朝野史大观》中,就出现过一位“曹寡妇”:
有山西籍孀妇曹氏,色颜姝丽,足尤纤小,仅及三寸。其履以菜玉为底,衬以香屑,履头缀明珠。入宫后,咸丰帝最眷之,中外称为曹寡妇。[注5.]
“四春”,不过是这个“打更团队”的代表而已。而慈禧作为满族女子,从“海选”中脱颖而出,以“天地一家春”的名号跻身于这些汉族美女中,与她们并称“五春”,足见慈禧当年的身手不凡。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注6.]李白的《妾薄命》,慈禧或许在少女时代就曾读过。这样的诗,让她心惊,更让她心凉。后宫中美女如云,与这个庞大的基数相比,能够陪王伴驾的名额却十分有限,像清代诗人马世杰在《秦宫》一诗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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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房周阁百重环,
美女充庭尽日闲。
频望翠华终杳渺,
亦如天子望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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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美女,想见君王一面,就像秦始皇想去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那样希望渺茫。
唐代杜牧《阿房宫赋》,也写过后宫女子:“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注7.]36年不见君王,空房秋夜,雨打纱窗,自己的青春年华,随着莺来燕去而消逝殆尽,对于一个女人,这是何等的失败,又是何等的恐怖。
安意如在《再见故宫》中写过这样一段话:“明朝的宫苑,即使在最乐观最公平的竞争下,每一宫的妃嫔也要击败接近9个对手才能入主一个宫殿。每位妃嫔在宫中的待遇与她是否得宠有极大关联。清朝,从最高级别的皇后到最低等的答应,无论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云泥之别。诸位女子为自己,为家族,只有力争上位,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注8.]
显然,这是一场淘汰赛,那些被淘汰的选手,很难再有出场竞争的机会。
17岁的慈禧,不甘于这样的命运。她决计拴住咸丰的心,她当然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仅凭美色是不够的,所幸,她还有一副“好声音”。历史学家茅海建所说:“几乎所有的野史都宣称,那拉氏(即慈禧)之所以得帝宠,全凭着会唱南曲,爱穿南衣,一改北方旗籍女子的风范,多有南方缠绵温柔的味道。”[注9.]
对于《清朝野史大观》这类野史,茅海建说:“官方文献仅能让今人看到事物的表象,要深层次地了解咸丰帝与那拉氏的关系,还不得不借助于稗官野史。”[注10.]
纵然得宠,慈禧的心里依旧充满紧张感,像安意如所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使晋为妃嫔,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亦非一劳永逸。从竞争的残酷性上来说,现代的小说电视剧所虚构的宫斗虽然夸张失实,却并非不存在。”[注11.]
然而,慈禧生命中的危机,还不是出现在这个时候。咸丰在避暑山庄咽气,命运的挑战才真正降临。
咸丰以病弱之身在花丛间苟延残喘时,身边的大臣就已经对“代批奏折”的慈禧起了杀心。肃顺曾经请求咸丰皇帝,仿效汉武帝,将太子的生母钩弋夫人杀掉,以确保王朝不被女人掌控。肃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咸丰皇帝居然酒后失言,将这一绝密透露给了他枕边的慈禧。
那个时候,一定会有一种凛冽的寒意穿透她的心脏。宫墙之内,要陷害她的,不仅有女人,还有老谋深算的男人。她腹背受敌。
(资料图:慈禧像)
慈禧的胸中始终燃烧着一种强烈的权力欲,最初也许仅仅是出于生存和自卫的考虑。她就像武则天,“要想改变自己根基脆弱(建立在皇帝欢心的基础上)的命运,不再遭受遗弃——沦落到面壁守佛的凄凉境地,只有像皇上那样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这才是法力所在!威严所在!而其他的一切,诸如嫔妃争得的宠爱,召幸侍寝的荣耀等,都不过是瞬间即逝的过眼烟云。”[注12.]
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只有终极的权力,才能让她得到终极的安全,不仅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而且可以支配他人的命运。在这一点上,与男人们对于权力的渴望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个世界的法则是,男人攫取权力是天经地义的,而女人则被禁止。因此,宫殿里的皇帝,权力越大,与后宫女子们形成的权力上的不对称感就越是强烈,应该说,涌动在慈禧身体里的那份权力欲望,正是由这种不对称感激发出来的。
从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已经不再仅仅是丰姿艳丽的秀美之躯,而是成了两性冲突的战场。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慈禧陵隆恩殿前陛阶石和石栏上的“凤引龙”雕刻图案,就是她一生搏杀的成果。
但那是另一种的随波逐流,因为她早已忘记了,真实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模样。
作者:祝勇,北京电视台大型纪录片《辛亥》总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