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辞岁小葫芦,迎新梅花妆

《红楼梦》里,刘姥姥曾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在清代,一旦春节将临,普通人家包括乡村农户都要买些年画张贴在家里,营造喜庆气氛。由于近年来一直把年画当做重要的民间艺术来宣扬,所以大家往往对于这一风俗有些印象。可是,贾府的老爷公子、太太小姐们,逢年过节,他们各自的房中是否也会挂画?挂的又是什么样的画?关于这一点,我们今天的人反而不太了解。

其实,传统上层社会的居室布置十分讲究,各种形式的绘画作品乃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项内容。现代人家一旦在墙面上安设好画作或照片,或许一两年甚至几年不再变动,这在古代的讲究人士那里可行不通。在往昔的富贵府邸、士大夫园林内,装饰居室的绘画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一年四季不断更换,在各个季节,在每一个节日,都该张悬主题相呼应的画作,与岁月的流转合拍。

这些画作可不是印刷的年画,而是由画家用心绘成的独创作品。最受推崇的是前代流传下来的传世珍物,其次则是当代名家的精彩之作。很有意思的是,上层人士买画大多采用“定制”的形式,以相应的银两聘请士大夫画家或职业画工,讲定需要的尺寸以及大致的主题,然后由创作者在预设的前提下尽情发挥。也就是说,出现在室内的每一幅挂画都是真正的艺术品,体现着居室主人的修养品位。

(《步步惊心》剧照)

明代专门讨论文人园林设计的《长物志》一书有“悬画月令”一节,列举了每个节日相衬的主题。如除夕、元旦时悬挂福神或者古代先贤像,正月与二月则以表现春游仕女、梅花、山茶等呼唤春天的画面为宜。

(《梅花仕女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梅花仕女图》,相信任何人看到都会被画面上奇妙的情节打动:在傲寒的梅枝下,一位年轻女子亭亭独立,一手持镜照向自己的面容,另一手的食指点向她额间的一朵五瓣梅花的花影。如此清雅的画面,可能很难让人想到,它正是一幅用于正月悬挂、喜庆新春的主题绘画。

这幅画巧妙的采用了脍炙人口的“梅花妆”故事:在某一个“人日”——即正月初七,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在含章殿的庑檐下小睡了片刻,结果居然有一朵梅花落下,恰好坠至公主的额头上。待公主醒来,却发现这朵落花居然贴在了自己的额头,拂拭不去,直到三天之后才被洗掉。奇迹轰动了整个皇宫,妃嫔宫女们都觉得眉心有梅花影迹的公主实在美丽,于是纷纷用绢罗剪成小花片贴在各自的额头,由此形成了“梅花妆”。

此画的作者是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古代职业画家,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一个故事,呈现了正月与二月的固定主题——“春游仕女”与“梅”。此外,故事发生于正月初七,这就更为具体地将画中的时光定位在“春节”。这位画家还在树畔填画两簇水仙,此般娇美花卉是春节时的典型风物,同样给观看者“过年”的暗示。画中还有一个小细节,现代观众很难注意到,也就不容易理解创作者当初的用心——仕女的耳上挂着一只小葫芦耳环。

从元代开始出现了小葫芦形耳坠,并且广为流行。到了明代则形成固定风俗,每一年从腊月二十四日起,女性们都会佩戴各种样式的小葫芦耳环,另外,无论男女,插冠、挽髻的簪钗上也都要挂个小葫芦作为垂饰。葫芦谐音“福禄”,也象征长寿、多子,因此,年年岁末,大家都要佩戴小葫芦做的首饰,或者穿着带有“大吉葫芦”纹样的华衣,以此寄托祈福纳祥的心情。

葫芦耳环、钗坠有纯金打造、串珍珠、嵌宝石、白玉雕镂等多种形式,不过,最贵重的却是由人工培植的天然袖珍小葫芦。当时,宫廷中有手艺高明的太监专门负责种育这种奇巧小物,他们利用金银打造出小葫芦造型的立体外范,套在刚刚开始生长的葫芦之外,到秋熟之后,才将对半合在一起、以线缠紧的外范解开。即使如此,能按照外范长成理想形状的葫芦比例也非常低,所以合格的成品就备受推崇,得了有趣的名字“草里金”。草里金往往只有豌豆大小,一对能值二三两白银,最大的用场就是串上珠翠,做成耳环,进奉给后妃。

民间也有善于培育小葫芦的园艺匠人,甚至文人士大夫亦以培植“盆种小葫芦”为怡养性情的爱好,用结得的小葫芦作为外衣纽扣或首饰的饰件。朱家溍先生在《故宫退食录》中就追忆,他的夫人赵仲巽有一位被下人呼为“五老爷”的女性长辈,是一位诗画兼能的才女,“善于栽培各种盆景”,其中就包括“两盆小葫芦”。有一年,其中一盆结得了一个长仅三分多(约1厘米)的小葫芦,五老爷经赵仲巽出主意,将之串上金绦,悬挂在一根竹杖形碧玉簪的簪头,把苏东坡“杖头惟挂一葫芦”的诗句转化成首饰的主题。

不过,小葫芦垂饰不管多么精美,也只能佩戴到正月十三日。一旦元宵节来临,耳坠、钗坠都要改为各式小灯笼。所以,对于明清人来说,一看到小葫芦耳坠,就会自然地联想到辞旧迎新的日子。《梅花仕女图》的作者正是利用了当时人的习惯,不露痕迹地将明代辞岁的风俗引入笔下,也让画面上出现了福禄、长寿、子孙兴旺的象征。

梅之意义在于“占春前消息,腊后风光”(宋人王安礼《万年欢》),是报春的使者。花期早者在腊月将尽时即开,如宋人李德载《早梅芳》所吟:“残腊里,早梅芳。春信报新阳。晓来枝上斗寒光。轻点寿阳妆。”因此,画面上的梅花与小葫芦耳环、水仙恰好在时序上一致,均从腊月下旬即开始活跃。由此可见作者何等的苦心设计,让手下作品完美地符合其用场,完成其任务。

报春也好,福禄也好,都是很俗气的贺岁主题,但没有留下名字的画家将这些元素不露痕迹地带入笔底,创作出的竟是一件意境高洁的作品,让观者只会产生“玉人独幽”、“不染纤尘”之类的感受。不再熟悉往时风俗的现代观众,会完全无法察觉这一画作的功力目的,只看到梅花姿清,伊人纤立,一个毫无烟火气的场景。该画作者的才情与格调,着实令人起敬。

总之,非常明确的是,对于往昔上层社会来说,这是一幅专门在腊月下旬到正月上旬悬挂于室内的绘画。由此可以想象,即使在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时节,有教养人家的室内仍然是多么典雅的气氛,一切布置一方面随分从时,合着整个社会的节拍,一方面依然气质不坠,没有小户人家喧闹的花花绿绿。想来,怡红院、秋爽斋等处,甚至贾母房中,年年新春时的室内挂画就会是这一类水平的佳作吧。

作者:孟晖,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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