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德纲、于谦的相声里有一段著名对白:“你有病啊?”“你有药啊?”“你有病我就有药!”……“你有病”也算种有分量的指控了,但仍然含着规劝,表示你是可治的。红眼病可治,气迷心可治,大男子主义也是病,也可治。但那是过去,现在,升级版的“直男癌”意味着大男子主义不可治,不再是指控,而是判处极刑,是刻骨的咒骂:你无可救药,去死吧。
“直男癌”的定义本来模糊,但周国平的出现令人如获至宝。他在《南方周末》上追忆邓正来的文章,简直就是不打自招,竖了个标靶。周写,有一次去邓家,“还带去了我家的两位女友”,邓便“语重心长地批评她俩说:‘你们不知道心疼国平,国平跟别人不一样,我阅人无数,很少有像他这样优秀的人,但他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然后布置任务:‘你们每周约他出来一次,要单独和他,找一个好的酒吧,让他放松。’”周继续写道:“我很不好意思引用他对我的溢美之词,只是为了说明他对我的不同寻常的关系。”还嫌不够,又补充说:“一位女友感动地说,她看到了男人之间的感情。”
周国平固然自恋得像一个笑话,撞到搜捕“直男癌”的枪口上,也算他运气不好,刚刚在厕所墙上画完一个光屁股女人,外边就开始严打整风。他写下这些字,像是无意识的,他把自己视作“很少有的优秀的人”,天降大任,可以无视常人的标准和感受。他很滑稽,世上比他优秀的知识分子有的是。当今存世的最著名的人文主义者之一、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曾在自传里精细入微地描述同多名女人交媾的细节。198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埃利亚斯•卡内蒂,是位小说家、剧作家、哲理随笔作家和犀利的社会观察家,他也一样,在其回忆录《暴风雨中的聚会》中,眉飞色舞地写自己怎样游弋于女人之间,享用她们的身体。你会发现,直男癌在白种男性文化精英里是常见病,患者不可胜数。
麻烦就在这里。清查直男癌,必然要扩大化,周国平的好兄弟邓正来多半也算一个。在热词效应下,好事者纷纷而上,匕首排枪。传统相声里有一个《相面》,甲自称擅长相面,测乙的属相,问了乙的年龄后说“您是属虎的”,乙否认,说自己属羊/牛/鸡/狗……反正不是虎。甲说:“你就算属虎的好不好?”为什么?“因为属虎那个词儿我熟。”
“暖男”一出,满世界找暖男;“直男癌”一出,举目都是病入膏肓的大男子主义者。然而,玩语言如同耍蛇,你看它跟着你的口哨悠悠地直立起来,可你并不知道它是真的被你催眠了,还是有自己的意志,只是逢场作戏。你认为你操纵了它,事实上是它在操纵你,让你离不开它,你的神奇,你的力量,完全仰赖于它的随时起舞。
哲学家鲍德里亚曾在一则断片里谈到“恋童癖”:“‘恋童癖’这个词本身就很下流,这一类词语,语言通过它们进行报复,被揭发之事通过它们向揭发者复仇。”我以为,“直男癌”也在此类。
其实,尽管很多心理学概念,什么什么症,什么什么情结,正在流入日常话语,我们仍然很少把医学词汇套用到伦理、心灵和精神问题上。我们不会说,这个人得了“嫉妒痔疮”,那个人浑身出“骄傲疹子”,社会上弥漫着“贪财流感”,但我们却要说“直男癌”,甚至连“直男症”都不说。一些人揭发另一些人,希望让这揭发扩散到男人人人自危的地步。揭发者们十分的痛快中,可含有半分的绝望?
很难批评她们什么——想来这个群体应该基本都是女性。互联网时代最蠢最恶的词汇之一——“剩女”,就是冲着女性而来的,它的邪力一夕之间扩大到每个家庭,延伸到每个人所认识的圈子里,它获得了最成功的“口碑效应”,人们使用它,替它背书,不知道词语的分量,不懂得你要为你用的词负责。在恶劣的话语环境里,“直男癌”也算是一个发泄的渠道。
古人讲,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是一种想象,想象《春秋》传世后,帝王们能鉴古知今,也想象乱臣贼子因想象着帝王掩卷大悟的样子而颤栗。可是,周国平信口吹嘘,被一通排枪轰成了蜂窝煤,数以千万计的“直男癌”们会因此而恐惧吗?
留下言论把柄的直男癌只是极少数人,他们多半都有话语权,讲话有人听。而行为中的“直男癌”,那是体制性和文化性性别歧视的一种表现,你无法用言语尽述,却可以在街头任何一个角落看到活的例证。我见过太多,所以我相信女性的恨怨不是无理的。就在昨天,我曾见一对路人夫妇推着童车走,女的不停地弯腰,叽叽咕咕地逗着孩子,男的却袖着两手,远远地看着孩子的眼睛,面色平淡,嘴里重复地说着两个字:“叫我。”
已有一些人给“直男癌”找来了对应词:“女权婊”。的确,在一个固化的男权中心社会里,女权主义式的问罪总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嫌,而作为回应,话语暴力总是冲在最前面。“左愤”对“右狗”,“五毛”对“臭公知”。写《蜜蜂的寓言》的伯纳德•曼德维尔早就说过,平衡总是以恶对恶的平衡。在使用话语时,我们的整个精神世界都可以说是错乱的,这里只有辩解和托词,幻象和欺诈,还没算上强迫症和残忍,还有恨怨以及围绕恨怨产生的多种细微的性格差别。这里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
文/云也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