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嫣芸笑盈盈坐在我对面,猛看上去跟4年前也没多少区别。领口不对称的小衫显出一点熟女和时尚的样子,可一转身,小衫后垂着的两条细小辫装饰又显得她像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4年前,这个当时19岁的女孩在“人体模特”、“人大学生”、“裸体采访”、“强拆受害人”等等标签里走红,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苏紫紫。人们对她或怒骂、或赞扬、或冷眼旁观。人们断言因裸而红的必将速朽。
4年后,她已从中国人民大学退学。摄影记者拍她裸身采访的照片获得过人民摄影2011年度全国新闻摄影比赛文化艺术类金奖。她的行为作品《泼墨》的图片被国外买家以每套10万元的价格收藏。她出版了3本书。现在写小说,写剧本,做阅读传递活动。她最满意自己的状态是结婚了,有一个家,觉得自己很安全。
“现在特别讨厌别人叫我苏紫紫。”王嫣芸说,她在写一本20万字的小说《热狗》,讲自己作为社会消费品和家庭消费品的故事:“跟别人解释为什么我不叫苏紫紫。写完这本书,基本把苏紫紫给杀了。耶!终于把她搞定了。”
愤怒的小鸟
采访网络红人是一件充满怀疑和警惕的事,尤其是采访因为裸身、扮丑等刻意骤起事件而走红的。大概没有记者愿意成为炒作的枪,起码我不愿。
记得4年前,采访苏紫紫之前,我看到了她曾参加选美比赛的传闻。这条信息如果是真的,那这个人的所有动机可能直指走红。之前我见过一些这样的人,幕后推手会礼貌、职业又带点忐忑地递来名片,说些以后多多合作的话,台前红人甜甜地配合着,说哪儿去哪儿,聊不出太多其他。我把传闻中那几个选美比赛的资料找来,对着佳丽的照片和名字一个个看,最终确定,里面没有苏紫紫。
接触之后,我发现这个小女孩身上有些什么在吸引着我,大概是她那种对自己的狠劲和对世界的挑衅。她像只生猛活力的小兽,随时准备亮出獠牙,咬世界,也咬自己。
她把自己投入北京冬天的冷水里,浑身冻得发紫,体验窒息的状态,这是她的艺术创作。有人质疑她裸体炒作,她凶巴巴地骂回去,后来故意裸身邀请记者采访,成为作品《采访》。再后来她把那些难听的骂声用墨写在自己裸体上,把一桶桶墨泼在自己身上,成为作品《泼墨》。她要在被消费的时候,“调侃大众,在看与被看之间,抢夺主动权。”
和她聊起电影,她会兴致勃勃地讲,她喜欢看禁片。
4年之后,我问她:“你觉得自己这几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她回答:“挺不一样了。那时候像愤怒的小鸟,到处找东西去撞,愿意看到别人被撞后的反应。那时候处于一种在跟别人的对抗当中去界定自己的状态。”
一次剧烈的对抗后,2011年,她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退学了,即使那是她高中时极度苛刻自己才考上的大学。她说老师来劝她留下,再熬一年多就毕业了,她回答我一天都不想待。她拒绝再踏进那个学校,连肄业证明都是后来邮寄的。
几年后,在地铁上,她听到大学生讨论自己爷爷是国民党,奶奶是共产党,妈妈是民建党,然后突然四下张望,说还是最好不要讨论政治了,她嗤之以鼻,然后上去质问人家是哪个学校的。
退学前后,她在博客上写了10篇文章《大学十问》,猛烈抨击大学教育中的问题。
原来不是这样的
4年前采访过王嫣芸的许多记者,都能感受到这个表现叛逆的小姑娘在私下交往时的妥帖。她会在逢年过节时短信问候,用一种欢快的语气,打很多“哈哈”。出了新书会主动寄给大家。还会把记者们组成一局去她家吃饭,展示她的好厨艺。采访对象把因热门争议事件前来采访的许多记者发展成朋友,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
王嫣芸说自己几乎没有同龄的朋友,有也是初中或更早的同学。当年她主动疏远了大学同学,因为跟他们相处的过程不舒服。“比如他们会说今天我爸爸给我打电话了。我就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会提醒我,我拥有的太少。”
本来她有可能跟一个同学成为好朋友。那天她俩一起去竞争一个国美促销的职位,每天80元。那位同学想去锻炼自己,王嫣芸是冲着钱去的。面试时,那位同学第一个站起来介绍自己,并戳戳王嫣芸让她也快说。王嫣芸等一场30人说完,听完了所有人的优点缺点,才最后一个站起来。只招一人,留下了王嫣芸。“我很会这些小细节,我就是这么长大的。高中的时候会去表现自己,让老师看到自己,考更好的学校。”王嫣芸说,“她就会问我,知道这个技巧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本来想道歉的,说我特别想拿到这份工资,对不起,但话说出来就成了敷衍:不好意思,我刚才忘了。”后来两人不再来往。
“我经历过那个状态,包括认识我前男友的时候,我会去想他能给我带来什么。别人会觉得,这个女孩心机特别重。我觉得那是我的本能啊,要不然我怎么活着呢?看我的同学,可以不要去打工,好好上学,就有一份马马虎虎不至于太差的人生。可是我没有。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有一份从容在里面呢?我没有那种从容啊。”王嫣芸说。
她人生中最愤怒的一次是为了奶奶(其实是外婆),这在她成为苏紫紫的过程中反复被讲述:2007年的一天,拆迁办的人冲进奶奶家,把奶奶推出门,奶奶当场中风,半身不遂。她恨那个推的动作。她带着小刀找到拆迁办,质问人家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老人,人家说没有,她觉得那是抵赖,扑上去拿刀扎,被反剪着手推出门。她又拿头撞门,还找来石头砸了玻璃。警察叫来了她爸爸,她爸爸吼:本来你家就有不对。王嫣芸听不进去,吼回去:我家有什么不对!
直到奶奶去世后,王嫣芸一点点去问亲戚和以前的邻居,才知道过程真不是那样。“我爷爷一直跟我说,拆迁公司把我奶奶扔出去了。其实人家没有这个动作。邻居说,我奶奶当天情绪很激动,跟人吵架,她本来就有心脏病,就突然倒下去,脑溢血了。拆迁的人错的是,看她被医院接走,就把我家给扒了。他们干的是B坏事,不是我以为的A坏事。”
“当拆迁发生时,我们全家会觉得是外界的一切,害我们家成了一团烂泥。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在医院里搭张小床睡着,就这么耗着,像流浪狗一样。他们说,都是因为那些人,害我家变成这样,然后把这个观点传输给我,所以我心里有很大的仇恨,让我觉得社会上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不公平的。其实不是这样的。”王嫣芸后来想起很多过去:爷爷总在麻将摊上流连,她常常被奶奶派去掀翻爷爷的麻将桌;大舅泡在游戏厅里玩老虎机,着魔的样子,舅妈和弟弟叫他回家,他不回,让他选要儿子还是赌博机,他选了赌博机;小舅一直没有工作;全家都靠奶奶当年做会计的退休金,还有妈妈在深圳寄回来的生活费。“不只是别人害得我们这样,你本来就是一团烂泥啊。”
她去医院除掉脸上的痣,右脸颊正中最大的那颗,医生处理了几次也没除掉。医生说,你这不是痣,是疤,应该是小时候被什么东西插进去,伤口没好好处理,皮肤自我保护生出的黑斑。王嫣芸不信,从记事起它就在那儿了,难道是医生处理不掉在骗她?后来她终于想起来,5岁的时候,奶奶去医院看生孩子的舅妈,她见不到奶奶就闹,冲出门要找奶奶,在地上打滚,正在午睡的小舅不知怎样让她安静下来,就从路边大排档抽了根方便筷,掰断,插到她脸上,她一下子镇定下来,疼得狂哭。后来她找当年旁边小卖部的阿姨聊,阿姨说,是啊,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满脸血。原来许多这样细小的不好,她都在记忆里屏蔽了。
她越来越躲避苏紫紫这个称呼,觉得羞耻。“我没有故意去撒谎说我奶奶怎么样了,没有故意去说我家没钱。因为我自己傻,相信了他们的话。”
如果你平静了,就可以往下生长了
现在的王嫣芸,每天早上和老公一起,8点半起床。做早餐,吃早餐。一起去健身房做腹肌训练。回来洗澡,处理杂事。做午餐,吃午餐。下午1点,两个人消失在各自的世界里。画家老公去画室。王嫣芸在家工作。到5点半,开始准备晚餐,老公回家,两个人抢着做菜,都说“这道菜主权是我的不准碰”。晚上在家看看书,逗逗乐。有时半夜12点两人一起跑去阳台上,给围满的葫芦偷偷浇水。
“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快3年,每天都差不多。”王嫣芸露出特别满足的表情:“我很喜欢这种日子,永远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永远知道你很安全,不会想着第二天会不会没有饭吃,也不会想会不会第二天就分手了。很简单就这么过。我之前想象的一切生活都实现了,我人生的最高理想呀,有一个老公,柴米油盐,看书,就很开心啦。我这点出息!”
老公是因为看到杂志采访苏紫紫,加她微博后聊天认识的。两人第一次见面吃饭,王嫣芸砰地一下跳上了三级台阶,跳完了还得瑟。“他觉得这小孩还挺好玩,就想跟我在一起了。”
两人年龄相差22岁。王嫣芸说:“我跟他开玩笑,说我被送去我奶奶那里的时候3岁,奶奶43岁,现在我又接手到了一个43岁的人手上。”
王嫣芸最爱的奶奶于2011年4月去世了。王嫣芸从奶奶头部、手部、脚部各拿了点骨灰,黄缎布包着,放在小盒子里,供在北京家里的神坛上。老公要出门时问她,你不出去玩吗?一个人在家吗?她就吓唬他:“我奶奶陪我在家,你不知道吗?”
中学时次次画画第一的王嫣芸现在已经不怎么画画了。“我能把你的每个毛孔都画得很像。老师经常带我去别的班显摆。别人画两个半小时,我画一个半小时,还画得更好。画完笔一丢就走。那时候不是在享受画画本身,更多是要赢,是一种对抗,是第一名带给我的光荣。现在没这必要了。而且太写实是一种过时的画法。我要画就得摸索新画法。先做点别的吧。”
从小厌恨后妈的王嫣芸,接受了自己也成为后妈,经常跟老公10岁的儿子玩成一团。一次小家伙对着电视里的一个镜头大喊嫣芸阿姨,那是一个动画小人儿,正在举着手臂乱扭身子。“如见其人。我那种神经病性格嘛。”王嫣芸笑。
她想杀死“苏紫紫”, 因为那是别人心里面的东西,别人会对她有期待。比如经常有短信微信问她,你怎么不写《大学十问》那样的文章了呢?写得多好啊。“可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为什么要装作很愤怒的样子,去撞别人呢?”
王嫣芸又对“苏紫紫”心存感激。那是另一种生活的开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新认识的朋友把家人介绍给她,带她和家人一起散步、聊天,让她看到了一个好的家的样板。
甚至有一位阿姨,在电视上看到王嫣芸后,绕了一大圈找到她,啪地给她一个包裹,里面是10万块钱。王嫣芸没要。阿姨又花3万多元给她报名英国的语言学校,让她暑假去学习,去看更多更好的东西。
“在成为苏紫紫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个平衡的世界。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一有没扎根下来的那种感觉,就干不了事了。如果你平静了,你就可以往下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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